背後之人……”徐階和高拱,連帶著李春芳和郭樸,渾身一顫。


    “臣……微臣遵旨。”徐階緩緩伏下身來,把額頭頂在地上。


    見徐階接了下令,嘉靖帝的情緒才略微舒緩了一些,放下身子,微微閉上了眼睛。


    “幾位閣老,萬歲爺要安寢了。”馮保輕輕巧巧的邁過步來,略彎下身子說道,說話間,朝著徐階和高拱偷偷丟了個眼神。


    “哦……臣等告退。”幾位內閣大臣連忙站起身來,小心的朝著門口退了出去。


    “你們也先出去吧。”等徐階等人走了出去,嘉靖帝才略睜開眼睛,朝著四周的侍從揮了揮袖子。


    馮保遲疑的看了皇上一眼,卻見嘉靖帝也在看著自個,便也連忙道了個安,領著龍床邊的兩個近侍朝門邊走去。


    “你且是也要走?”黃錦適才一直站在一邊,此時間聽見皇上讓出去,也跟了過去,誰知剛邁開腳步,便看見皇上朝著自己這邊看了一眼,連忙又停下了步來。


    “讓他們出去。”嘉靖帝低垂著眉角,“你留下。”


    “哎。”黃錦應了一聲,朝著馮保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從檀木櫃裏取出一副被褥,墊在嘉靖帝的背後。馮保出去的時候,又輕輕掩上了殿門。


    嘉靖帝的手,朝著一邊的一方案幾揮了幾下,黃錦雖然明白皇上的心思,可是未免又遲疑了一下,才把手伸向了案幾。


    案幾上頭,放的正是一個時辰前海瑞所上的奏折。


    “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嘉靖帝直直的盯著手上地折子。沉默半晌,口裏冒出一句話來,又把目光轉向了黃錦,“黃伴,天下的子民,當真是如此看朕?”


    “萬歲爺多慮了。”黃錦怯怯的笑了一聲,“天下百姓無不視萬歲爺為父,供奉君父,乃是為臣子者的本分。”


    “這海瑞不過是偏遠陋民入仕。”黃錦嗬嗬笑道,“他上這道疏。不過是想著沽名賣直,萬歲爺若是為他氣壞了身子,豈不是不值。”


    “唔……”黃錦的話聽在耳裏,嘉靖帝不但沒有釋懷,倒是愣住了一般,過了許久才長出了一口氣。


    “黃伴。”嘉靖用手托住腦袋,低聲說道,“你且說朕可是老了?”


    “萬歲爺是神仙下凡,上天降下的天子。”黃錦又在嘉靖帝肘下墊上了一隻小枕,“治得萬萬年的江山。”


    “萬歲。”嘉靖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朝朝稱天子。代代呼萬歲,可又見過哪一個真的萬歲了。”


    “你口口聲聲海瑞是陋民入仕,沽名賣直。”嘉靖帝微喘一口氣,才繼續說道,“可你心裏卻是向著他。“


    “萬歲爺折煞老奴了。”黃錦心裏一驚,跪下身來,“老奴是半條身子的人,海瑞忤逆皇上,於公是目無君上;於私,對老奴等來說。也無異於侮辱家主,老奴如何敢是向著他。”


    “老奴心裏念掛著的,無非是怕皇上看不破這海瑞地奸計,中了他沽名賣直的蹩腳。”黃錦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有損皇上的聖明。”


    “他要朕做漢文帝。”嘉靖冷笑一聲,“難道他自個便就是賈誼?”


    “朕不是周宣王。他也做不了仲山甫。”嘉靖帝憤憤的咬了咬牙,“要做,也輪不著他來做。”


    “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宮,人以為薄於夫婦。”嘉靖帝輕輕舉起手裏的奏疏念道,“朕的家務事兒,他也是要管?”


    “萬歲爺……”黃錦抬手輕輕指了指一邊的湯藥,“這湯藥放了這半日,已是涼了,不若讓老奴差人再去熱上一回,來給萬歲爺服下。”


    “這……萬歲爺的事兒,萬歲爺是天下的君父,這家事便也就是國事。”定了半晌,卻見嘉靖隻看著自個不出聲,黃錦隻得收回了手回著嘉靖帝的話。


    “嗬嗬。”嘉靖帝微歎一口氣,“好一個視若君父,你究竟還是向著他。”


    “萬歲爺……”黃錦微微上前一步,卻又見嘉靖輕輕搖了搖頭。


    “連你都向著他,看來倒果真是朕地不是了。”嘉靖帝有些默然的說道。


    “萬歲爺……”黃錦有些局促不安地移了下腳尖,“老奴……”


    “朕明白了……”嘉靖帝苦笑一聲,“一個個的心裏,早就對朕不滿嘍。”


    “一個個等著,候著,卻又不敢來和朕說。”嘉靖帝的嘴唇,劇烈的顫抖著,“等的,候的,就是等著一個不怕死的人出來給朕上這道疏。”


    “萬歲爺。”


    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老奴絕無此意。”


    嘉靖帝突然猛得一陣咳嗽,黃錦臉色劇變,連忙起身上前幫皇上捶著後心。


    “你沒有錯,海瑞也沒錯。”嘉靖帝臉上的肌肉,劇烈的抽*動著,“是朕錯了,是朕錯了……”


    兩行清淚,從嘉靖的眼眶緩緩流下。


    寢殿四角地鑄銅宮燈上頭,數十支燭火微微的搖曳著,映在嘉靖帝臉上,生起一層蒼黃的感覺。


    —


    萬壽宮外。


    徐階和高拱等人放慢了步伐,慢慢的移走著。


    “皇上讓去查。”四人裏邊,高拱似乎顯得格外地憂慮,“這又該如何查起?海瑞這回雖是做下了這等忤逆的事兒,可此人向來倒也素有賢名。”


    “為國納賢,本就是處上位者的本分。”高拱說道,“難道略牽連上,便就是扯上了一個黨字?”


    高拱心裏所想著地,徐階當然也是明白。


    海瑞進京任職,是蕭墨軒所舉薦,若真要查起來,那麽蕭墨軒便就是海瑞的後台了。


    蕭墨軒雖是青年才俊,又是高拱的學生,可若隻是如此,也不會讓幾位閣老都為難成這樣。


    舉朝上下都知道,蕭墨軒是從裕王府出來的,算是裕王一派的人。


    海瑞這件事兒,若是扯上了蕭墨軒,難免不會再牽扯上裕王。


    近年來,裕王雖是根基日穩,可是這朝廷和宗室裏頭,也不是沒有暗流。


    即便是身在湖廣德安的景王,肯在那邊安生的過過日子,也是迫於眼前事實的無奈之舉。


    海瑞所上的奏疏,幾位內閣大臣也是看過了。文字之間,猶如刀錐,字字句句都朝著心窩裏紮。


    這一份奏疏,說起來也是可大可小。


    說小了,不過是個官員上了一本不合皇上胃口的奏疏,讓皇上生了氣。回頭打上他十杖二十杖的,然後提起來丟出去,也便是算了。


    說大了的話,再牽連上蕭墨軒和裕王,那簡直就是要逼宮。


    若是事情真的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上,徐階和高拱兩個自個能不能置身事外,還是個未知數。稍微一個不小心,便是連自個都要賠進去。還有李春芳和郭樸,一個都別想跑。


    古話說的好,牆倒眾人推,上回蕭墨軒在南京“矯旨“的事情,雖然兩邊都故意去隱瞞,可是未必不會走漏了風聲,還有一些其他零碎的事,和一些心思不明的人,都是不可預測的。


    “不消肅卿說,老身心裏頭也是明白。。”徐階緊緊的鎖著眉頭,卻也沒忘記回著高拱。


    之前即便是有天大的矛盾,遇見了眼下這回事情,也得先放了下來。


    不管徐階也好,高拱也好,可都是把寶押在了裕王身上。裕王登基,固然興許對高拱的好處更多,但若是換上一個主子,徐階隻怕也是討不到好。


    “不管如何說,這一回得先是把子謙召回京裏再說。”徐階四下看了一回,見左右再無其他人,才輕聲說道。


    “那寧波市舶司和南洋海貿的事兒?”郭樸小聲的接上了話,“眼下剛是有了些眉目……”


    “若是皇上有心降罪,那麽寧波市舶司和南洋海貿的事兒,蕭子謙日後又如何去管?”徐階回道,“若是皇上無心降罪,回京一回又如何。”


    “不錯。”高拱也出聲應和,“皇上對子謙,曆來也迫多信賴。召他回京,也不急著一日半日的,讓他帶著海貿新收的銀子一同回京。興許皇上龍顏大悅,也會多思量思量。”


    “還有叔大,也把他一同召了回來。”徐階略一沉思,又補上話來。


    “叔大?”高拱有些愕然的轉過頭來,“此事又與他何幹?”


    “無關且是無關。”徐階回道,“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個主意,若是事情鬧大,他也未必逃得了幹係。”


    “況且今年夏秋兩季,南直隸大熟,府庫充盈。若是合適,也捎上幾分回來,幫朝廷度過今年的難關再議。”徐階說著話,又是不禁歎了口氣,“倒還果真是什麽人用什麽人,子謙這愣頭青,卻又弄了一個比他自個更硬的茬來。”


    話一說出口,四人左右顧盼,也是不禁一起笑了出來。給壓抑的氣氛裏,也算是帶了幾分輕鬆。


    什麽人用什麽人,蕭墨軒是愣頭青,那麽自個這四人卻算是什麽?


    “去值房裏頭張羅著吧。”高拱搖了搖頭,抬手朝前頭揮了幾下。四人一起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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