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文淵閣。


    自打倭寇占了興化城之後,京城裏的幾位閣老也是日夜難眠,兩個月來都盤恒在了內閣裏頭。


    不光是皇上在乾清宮裏時不時的打個信過來,就是萬壽宮裏的太上皇,也沒個消停。


    可通政使司那裏自打接了譚綸和張臬的幾份軍報之後便也就沒了後音,偌大一個紫禁城裏,一大群人看的安生,心裏頭卻都和熱鍋上的螞蟻沒啥兩樣。


    申時中,乾清宮裏又傳來口諭,讓內閣首輔徐階過去敘話,直到了亥時也沒能折回來。


    “叔大。”高拱靠在椅背上稍稍打了個盹,見徐階還沒回來,隻有張居正憑著一盞燈,在那瞧著書,李春芳和郭樸兩個,也在吹著鼻泡打著酣,“看書呢。”


    “尋著本《臨川集拾遺》,閑著也是閑著,聊勝於無。”張居正聚神看著手上的書,猛然聽見高拱說話,連忙把書放下,回過頭來。


    “哦。”高拱輕應了一聲音,伸過頭去好奇的瞅了一眼。


    《臨川集拾遺》,乃北宋王安石所作,而王安石此人,曾經位列宰相之職,更難得的是,在詩藻上頭,王安石也有上乘表現。


    “王安石貴為一朝宰輔,卻也有如此文采,倒是難得。”高拱縮回頭來,嘴裏嘖了一聲。“嚴閣老當年地字。不也是一絕。”張居正淡然一笑,開口說道。


    “嗬嗬。”高拱聽張居正提起嚴嵩,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隻是幹笑幾聲,“有些事情,即使做了古,也未必能定論吧。隻說起王安石和歐陽修之間的恩怨。便就是道不明。說不盡。”


    “依我看,王安石的新法,其實倒真是治國良策。”張居正沉吟半晌,眉頭倒是微皺了一下。


    “叔大也如此想?”高拱忽得猛回過頭來,看著張居正。


    “肅卿兄,你也是知道。去年說要削宗藩祿米的事兒,商議了半年下來,也是沒個定論。”張居正微歎一聲,“前後的究竟,當時張某不在這文淵閣裏,並不詳知,可略想一下,也能猜個大不離。”


    “湖廣和四川有幾個州府的賦稅,甚至已經支到明年年底的份。去年過年地時候,如果不是靠著子謙從東南帶回來地錢糧。隻怕京城裏頭早就翻了天。”


    “去年這個年是過去了,那今年呢?今年東南和兩廣已經亂了套,海貿的事兒。眼看著還不知道該怎麽繼續折騰下來,子謙那裏吃緊,於情於理,我們都不能再把手伸到東南的口袋裏頭去,可若是不伸手。朝廷的虧空也隻能看著大下去。眼下是算得平靜。若是哪一天,便就連九邊的軍餉也欠上了。那才是天大的災。”


    “皇上和徐閣老也難呐。”高拱雖是看不慣徐階,倒也不至於昧了良心。


    “難道叔大是覺得,王安石新法可行?”高拱地眼珠轉了半圈,目光又回到了桌子上頭。


    “眼下皇上雖是重看著海貿一事兒,可我大明畢竟是以農立國。”張居正一時間也不置可否,隻是繼續說道,“其他的事兒,都沒有這一個來的塌實,況且我大明泱泱大國,富甲天下,自個又怎會比不過那些海外藩夷?”


    “子謙當日在南京的時候,也曾經和我閑聊時候說過,通貿海外,不過是吸納海外金銀為我大明所用,這吸納來的金銀,最後也是要分到我大明子民的手上,而不是被少幾個人藏在庫房裏頭,如此才能算得國富民強。”


    “不錯,確實言之有理。”高拱略一思量,也是連連點頭。


    “看來你我雖然都是子謙的老師,可子謙對你仍是比對我更近了幾分。”高拱一語完畢,卻又有些嫉妒似的看住了張居


    “此一時,彼一時。”張居正連連擺手笑道,“我和子謙在江南的時候,算是共事,若隻論師生,他也未必肯如此和我來說。平日裏他不說,興許也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不能說。”


    “王安石新法,又稱一條鞭法,多得者多稅,確實比我大明眼下的稅製要高明地多。”高拱一時間也不再去和張居正扯,又把話題轉了回來,“可隻一個宗藩祿米,便就左右平衡不下來,何況這一條鞭法。不在其位,不謀其職,你我也隻有這時候,才知道王臨川的難處。”


    “王臨川所敗者,並不是因法不明,而是行事過疾而已。”張居正看起來也甚是扼腕,“若是我大明也能施行此法,所謂的宗藩地祿米,中間也要奪一塊出來,倒是可以一並解了,犯不著再去拿出來單議,可惜啊,可惜呐。”


    張居正搖著腦袋,一陣長歎,臉上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那依叔大看,何才謂不疾?”高拱又是一番沉思,開口問道。


    “以一省或者幾府為限,先行施行,待其法可循之後,再逐漸推行全國。”張居正昂揚回道,“這樣即便是有人站出來說話,也不會掀起太大的浪,若是風頭真緊了,反正也就一省或幾府,就是行不下去,收起來也容易得多。”


    “既然叔大有此一想,為何不呈奏皇上,聽聽聖意如何?”高拱像是在隨口說著話。


    “肅卿兄該是知道,說總比做要容易得多。”張居正似乎有些不悅的回了一句,隻是見了張居正不悅,高拱的心裏倒是鬆了些下來。


    “且莫說我,即便是讓蕭子謙來,他也未必有這個膽。”張居正苦笑一聲,“要不為何他在京城地時候,總也不提。”


    “嗯,施行此事之人,不但要有此見識,更要緊地是,要舍得一身剮。”高拱表示讚同,“我等處位雖高,可是所慮,卻也是多了。”


    “哎……”高拱兩番沉默之後,突然又嘖了一聲,“我倒是想起來一個人,不知可用不可用。”


    “何人?”張居正好奇的問道。


    “你可還記得以前給太上皇上疏地那個海瑞?”高拱把聲音略壓低了些,開口說道,“若論秉性,也就他最適合,聽說子謙眼下讓他做了個甚麽海關總長,可市舶司那裏有黃公公先擔著,論起事兒來,倒也清閑,不少得一份。”


    “可眼下海瑞是在子謙手裏。”張居正的肩頭略微一抖,“這萬一……”


    “叔大你適才所說,以一省或幾府為一例而行,若是真要行,也是放在東南富庶之地才能算得是有時有效。”高拱擺了擺手,把臉貼的離張居正近了些,又側過臉來看了眼李春芳,見李閣老的腦袋正一點一點的打著瞌睡,才繼續說了下去。“雖然是在子謙的手上,可也是咱大明朝的地方,沒跑到外邊去。隻要皇上和內閣有了定議,日後即便有什麽是非,也由咱們幾個和子謙一起頂著。隻要庭議的時候沒有子謙摻進來,憑什麽也不能怪到他身上去。再說了,放其他地方,皇上和我等又哪裏放得下心,又上哪裏去找海瑞這樣的人來。”


    “言之有理。”張居正也不知道有沒仔細思量,一邊回著話,一邊就點著腦袋。


    “眼下皇上召見徐閣老,這半天也沒見回身,想來軍餉的事兒也費解,不若當下便遞了折子送了進去,正好給皇上個徐閣老商停?”高拱開始興奮起來,“若是在年前能張了開來,年底前興許也能給太倉裏多添幾萬兩銀子。”


    “那就請肅清兄和在下各寫一封,送了進去。”張居正說話的聲音似乎大了些,驚醒了在一邊點著腦袋打瞌睡的另兩位閣老。


    郭樸也聽了一回,自然無異議,而李春芳本就是個好好先生,見三人都入了夥,也不好意思拉下,也算了一份。


    四人都是正規科考出身的進士,筆下的功夫自然是不同凡,還未到了子時,四份折子就一起寫好,各署上了大名封好,又喚來幾名內侍,讓送進乾清宮讓皇上和徐閣老權衡。


    眼瞅著小內侍走遠了,高拱卻是不禁微微低了下眉,嘴間泛起一絲笑來。


    張閣老倒也像放下一樁心事,略鬆了口氣,眉目間現出幾分舒坦來。略抬眼看了下高拱,見高拱朝外頭瞅著,連忙又舉起書來擋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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