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看起來並沒有什麽遊客。我之所以這樣判斷,是因為旅館很靜,靜得讓我懷疑自己是這裏唯一的顧客。這一天,我哪兒也沒有去,隻是一個人待在旅館裏。我實在是太累了,身心疲憊。


    我躺在**,但沒有馬上睡著。於是歪過腦袋,看看窗外,窗外的樹葉在飄動,我知道,那是風。


    我很樂意一個人待著。就像現在這樣,一個人待在房間裏。想睡,但沒有馬上睡著,於是隨便胡思亂想一些東西。


    從前,每當這個時候,我都不會感到淒涼,而是有些得意。我總是帶著些得意的眼光看著窗外的世界。我覺得自己將可憐的世界關在了窗外。所處的這片空間就這樣被我狡詐的從世界手裏割據。世界對我無可奈何,至多也隻能在窗外歎息幾聲。


    而現在,我終於覺悟到,原來並不是我將世界關在了外麵,而是世界將我遺棄在了這個小小的角落裏。那窗外的歎息原來竟充滿了憐憫的成分。


    我在朦朧的自憐中緩緩睡去。


    在我醒來的時候,我又習慣性的從煙盒裏去找煙,但我沒有找到,在剛剛上癮的時候,煙沒了,卻意外的在枕頭上找到一些淚漬。


    在小鎮過了一夜之後,我坐火車回到了學校。


    文學社好像已經度過了它短短的黃金時節,已然軍心渙散了。陳文仍然在很努力的苦苦維持,然而人人都知道沒有希望了。一切,都隻是早晚問題。


    我很想幫他,但是不知道從何幫起。我每一天都頭昏腦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幹什麽。


    我深切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急速地墮落。是的,我從來都是沉淪的。然而現在,我卻如此深刻的體驗了自己的墮落。我整天沉迷於牌戲。在數十塊錢的輸贏中興奮不已。在這墮落中,我不可思議地獲得了快樂。如果拋卻無聊的因同樣無聊的羞恥而帶來的自責心。那這快樂算是我這一生最純粹地快樂之一了。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甘於冒著千夫所指爾而甘於墜入墮落的黑暗深淵了。原來,墮落竟是如此地愜意。


    不過,沒過幾天,我又連墮落都覺得厭倦了。我覺得沒勁透了,這個學校,還有這個學校裏所有的人。


    我想到了搬出去住。有了這個想法以後,我開始找房子。沒幾天,我看見一間雜貨店的門口貼著一張招租廣告。


    “請問你有房租嗎?”我走上前,問。


    “有啊。”她說,“你想租嗎?”


    “是阿。”我說。


    “那你跟我來吧。”她說著,轉身拿出一串鑰匙。


    我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來到一棟不遠的樓房前。


    “就在這裏七樓。”她指著樓房說。


    “哦。”我說。


    “七樓也不是很高啊。我就住在你隔壁,我自己也是天天要爬的。就當做是鍛煉身體嘛。”她說。


    我笑笑。


    到了七樓,我已經麵紅耳赤,滿頭大汗。而女房東仍然是氣定神閑,絲毫沒有疲憊的跡象。看來,她果真是個中老手。


    “你看這房子多好。”女房東打開門,攤開雙手指向門內,帶著不敢相信世間還有這麽美好事物的口氣讚歎道。


    我在房子裏四處踱來踱去。一房一廳,通風,透光,也很幹淨,還有電話。對我來說,確實很不錯。如果是幾天前,我一定會一口允諾下來。但這幾天,我的相識們都知道我要租房子。每一個都傳授給我據說是家傳的砍價手法。幾天耳提麵命下來,我也學得了不少。此時此刻,實在不忍心就這麽將這幾天的功課付之東流。


    我於是收起滿意的心情,拉下臉來,一臉鬱悶的踱到一旁,“隻是房租貴了些。”


    “哪裏還貴?我上個房客可是七百塊一個月。現在我隻要六百一個月,怎麽會貴呢?”她驚叫起來,“我是性子急,不願意等。要是我等得,八百塊都會有人來租。你卻還來說貴!”


    “唉,貴了些。”我裝作沒有聽見沒有看見她的反應。一邊踱著步子,一邊低著頭說。


    “你這年輕人完全不懂行情,你四周問問,哪裏還有這麽便宜的房子?”她說話聲依然是那麽大。


    “你這裏高了些,又沒有電梯。”我依舊踱著步子,右手伸到下巴,將腦袋托起,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


    “但是,六百塊也不算貴啊。”女房東的聲音稍小了些,但仍然是那麽理直氣壯。


    “媽,別吵了,我頭疼。”正當我想說,“也不便宜啊”的時候,一個女孩站在了門口。她穿著一身白色的睡衣。長發,拖鞋。


    “哎呀,你怎麽出來了?”女房東看到她,聲音馬上變得溫柔異常,甚至讓人覺得有點肉麻。


    “那房租怎麽算啊?”看到女房東扶著那女孩走到隔壁房間去,將我置之不理,我有些著慌起來,忙走出去,追問道。


    “五百塊,不租找別人去!”這話是火氣十足的,但她說的語氣卻仍然是那麽溫柔,讓人覺得很滑稽。想來,那女孩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好啊,我今晚就搬過來。”我沒有想到事情會這麽順利。為了防止她想明白了又反悔,我當晚真的就搬過來住了。


    搬出來之後,除了上課,我很少回學校。偶爾,女房東的女兒會來我這裏串門。她是一個很不喜歡說話的人。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很善於辭令的人,碰到她這樣的人,剛開始難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不過,到後來次數多了,漸漸也就慣了。


    不過,很不喜歡說話不等於不說話,她偶爾也是會說話的。不過,她每次說話都多多少少有點怪。有一次她竟然對我說,“我想懷著孩子走在大街上。”當我問她有什麽夢想的時候。弄得我感動得幾乎當場痛哭。


    一月已經來臨。


    四級考試第二天就要進行了,我特意趕到宿舍,坐在燈下做最後一刻的衝刺。但是陳文卻怡然自得的看著漫畫。


    “明天就要考試哦,你這麽胸有成竹嗎?”


    “我不考了。”


    “為什麽?你不是已經報名,而且複習的很認真麽?”我很奇怪陳文怎麽會有這樣突然的想法。


    “今天下午在圖書館的時候,我也在複習四級。那時侯,我很緊張,很焦慮,腦袋都幾乎爆炸。可以說是有些不知所措,幾乎都要哭出來。因為實在是沒有一點把握啊。該怎麽辦呢?該怎麽辦呢?我一遍遍的問自己。後來,我腦中靈光一閃,你猜我想到什麽?”陳文問。


    “想到什麽?”我看著他神氣的眼神,問。


    “不辦咯。這個念頭當時在我腦中隻是那麽一閃,我於是就豁然開朗了。不考四級又不會死,你說是嗎?”陳文大笑著又看起他的漫畫來。


    “也是嗬,這都被你想到,你簡直算是半個天才呢。”我在腦中把陳文的想法一次次的想著。怎麽想怎麽覺得他說的話實在是有道理,簡直是至理名言啊!


    不過,第二天我實在是沒有什麽別的事情可以去做。於是還是去參加了四級考試。而陳文則選在這一天去看牙醫,他很久以前就想去了,但是一直沒有去成。這一天,他終於去了。我想他的心情一定和他治好後的牙齒一樣愜意。


    畢竟,在我們這群蠢笨的庸俗之物在考場上直流冷汗的時候,他在做著一件比我們高尚浪漫得多的事情。真是很羨慕他,可惜我的牙齒出奇的好使。


    四級考完之後,很快一個學期又將過去。在學期即將結束的時候,文學社開了一次總結會。在會議開始之後,我越聽越想吐。


    嫌棄與白眼,在於我早已經司空見慣。然而,真正令我惡心到吐血的,卻是這勾心鬥角。


    我不明白為什麽可以當麵吐口水的事情卻偏偏要在背後裝作不經意的帶著無所謂的口吻對人神秘的蠱惑。然後,還要費盡心計讓費盡心機想找出他們究竟說過些什麽的人難以發現他們的伎倆。啊,這事情就像這句子一樣讓人覺得無謂,真累。


    我看著他們一個個笑臉洋洋的樣子,我就禁不住想嘔吐。我知道他們在背後都做過些什麽,說了什麽,我甚至知道他們想過什麽。但是,現在他們卻在笑嘻嘻的推卸著責任,並且含沙射影的互相指責,真是讓人嘔吐。


    最後,會議在不了了之中散會。所有的人居然都將責任歸諸於“某位負責人過於浪漫的不切實際的想法。”這次會議,楚夢藍也出席了,不過她和我一樣,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難道我真的隻是一個空想家嗎?”陳文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動不動,幾乎要哭出來。


    “大學生幹什麽都是狗屁,哪裏有什麽真正的實幹?”我狠狠踢一腳身邊的凳子。


    “我到底哪裏錯了呢?為什麽所有的人都知道我錯了,但是我自己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呢?我究竟錯在哪裏呢?”陳文抬起頭來,望著我。


    我知道他希望能從我這裏得到安慰。他希望我能夠告訴他,你沒錯,錯的是他們。在一般情況下,我是當然會這麽做的。但是,當時我沒有,因為我莫名的煩躁惱火的要命。


    “光是一腔熱血,什麽時候成就過像樣的事業?”我大叫了起來,“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個無聊的鬧劇!你看看那幫家夥,就是那樣一群蠢貨,他們哪裏有資格稱自己為一群人,隻不過是一群自以為是,以為世上的一切都了解,其實連自己是什麽東西都分不清的蛆蟲。還談什麽理想!……整天談什麽理想!理想!哈……!理想!真是癡人說夢!真是天大的笑話!”


    陳文見我這麽激動,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刹那間由於驚訝而說不出話來。但是等過了片刻,他反應過來之後,他跳了起來,結結巴巴的開始反駁“就算真是這樣……,但是可以改變,我相信可以改變!……是的,是很難……但是總是可以改變……總是需要人去做,難道坐著冷嘲熱諷就有意義嗎?我們應該努力去革新,去改變不合理的東西。……壞的東西不可能永遠是壞的,隻要改變,就……就可以。無論你怎麽想,反正我相信可以!……”


    “革新?革新!中國一百多年的革新,有哪一場成功?你看看你自己,你以為你可以超越曆史嗎?你看看周圍所有的人,他們都離你而去了,隻剩下你一個人!一個人在這裏大喊革新。在他們眼裏,你隻是個白癡,一個笑話!一個天大的笑話!革新隻是一場夢!一場夢!”我蠻橫的打斷了他,我們終於吵了起來。


    “你有口說人,就沒有口說自己。其實你自己也不過隻是個自命清高的家夥。你根本從來沒有人認真努力過。你……你根本不了解什麽是理想!你不是和那群家夥一樣隻會怨天尤人嗎?……說穿了隻是個喜歡放馬後炮的家夥!”


    “是啊!我跟那群家夥是一模一樣。我與他們並沒有什麽不同。我連自己的過去與現在都搞不清楚,我連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我連自己都不明白。我漂浮在空中,飄來飄去,連自己都捉摸不到,我連自己是否存在都不確定。


    我隻不過是一隻沒有頭的蒼蠅,一隻蛆蟲蛻化成的蒼蠅。一隻以為自己已經脫離了臭坑的蒼蠅,我飛來飛去,最後還是圍繞在屎坑的周圍。是啊,我不過是隻沒有頭的在屎坑周圍飛來飛去還自以為和別人不一樣的低賤的卻妄圖改變整個世界,改變一切人,一切事物的蒼蠅!


    我哪裏配跟你談什麽理想?我知道,我不配和你談,但是你也不用拿你的理想來唬我!”我的憤怒到了極點,我用力的摔打著周圍的凳子,歇斯底裏地踢著周圍的桌子,牆壁,地板。


    “我不是這個意思。”陳文好像嚇壞了,從來沒有見過我這樣。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我說。


    我們沉默了一陣。


    “放棄吧。”我說。


    “放棄!多容易,隻是兩個字而已!”陳文的眼圈紅了,他沮喪的走了出去,我沒有攔他,無力的坐在凳子上。我在想自己為什麽突然發這麽大的脾氣。


    “其實他不是有心要傷你的。”楚夢藍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門口,“你們都不是。”


    我望著楚夢藍,望著她站在文學院的會議室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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