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這些日子,我很開心。大部分時間,我睡在**,舒君坐在旁邊和我聊天。舒君已經不上班了,時時刻刻都陪伴著我。


    我沒有想到,在最後的歲月,會是她陪伴著我。在這段日子裏,我抽了一天去學校收拾我的東西,舒君依然陪伴著我。


    我自己一個人上的宿舍樓,我是悄悄的去的,但是還是被人看見了。紛紛圍上來詢問我的病情,把我的房間圍得水泄不通。我笑著,一句話不說,隻是點頭。後來,他們都散去了,隻剩下陳文。


    “我真的信教了。”陳文舉著一本《聖經》對我說,“我要做一名傳教士。”


    “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我不知道?”我問。


    “就在我知道你的病情的時候。”他說,“或許隻有上帝才是真正萬能的。”


    我笑笑。


    “明年畢業以後,我決定跟另外一個傳教士去非洲傳教。”說到這裏,他興奮得滿臉通紅。


    “是嗎?為什麽要去那裏?”我問。


    “因為那裏充滿希望。”他堅定的說。


    我笑笑。希望在夢裏,不在非洲。


    我們又聊了一陣,他要送我回醫院,我謝絕了他,我說我有朋友在等我,他仍然不依,執意要送我。一直僵持到樓下,他看見舒君在等我,於是像我打了個曖昧的眼神,不再堅持。之後,在我們約定某一天他一定到我醫院來看我之後才分手。


    就在我和舒君向校外走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人,是楚夢藍。我本想上去跟她打個招呼,並且把舒君介紹給她,但是我又想這樣大概沒有什麽意義。舒君最在乎的是我,而她最在乎的是安寧。我於是望著她的背影,沒有跟她打招呼。


    我望著她的背影,我在想,假若相處的時刻並不感覺幸福,那又為什麽要追逐呢?而若是我們已經在相處的時刻感到幸福,那我們又為什麽要去追逐呢?


    我望著她的背影,發現自己曾經多麽愚昧。


    “你認識她嗎?”舒君看見我看著楚夢藍,她的眼神有些異樣。


    “此時此刻,站在我身邊的是你。”我笑著對她說。她於是紅著臉低下頭來。


    一個多月後,醫院要給我進行複雜的類似化療之類很燒錢的療法,我的錢於是不夠用了。我本意是不要治了,大家都知道沒有什麽意義。但是舒君執意要我治,甚至抱著我哭了起來。我隻好依了她。舒君本來要替我墊錢,但我不可能要她這樣做,我要舒君替我打電話回家。


    舒君打完電話告訴我,我的家人會盡快趕來。


    一個星期以後,在一個晴朗的早晨,舒君又來看我。她突然伏在我的身上哭起來。越哭越傷心,讓人莫名其妙。


    “我沒事,你別哭。”我以為她知道我的病情又惡化了,於是安慰她說。她搖頭,無力地搖搖頭。她不敢看我,好象眼睛裏有什麽東西不敢讓我看見。


    下午,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因。我的父親、繼母、弟弟在前來看我的路上,出了車禍,無一幸免。


    當時,我覺得很突然,我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良久,我聽見自己輕輕的一聲歎息。


    我不得不離開那張床,那間房間,那個醫院。舒君非常的不願我這樣做,但是我堅持,她也沒有辦法。在我離開這裏的時候,陳文恰巧來到這裏看我。和他一起來的,就是他說的那個傳教士,他是個五六十歲的很健康的老頭子。他們兩個知道所有情況之後,二話沒說,跟在了我的身旁。


    舉行葬禮的時候,村莊很熱鬧,甚至有些喧囂。每一個人都好象很忙碌,都有做不完的事。隻有我,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口看著他們。我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們。我覺得他們很像一隻隻小鳥,張著彩色的羽毛,在陽光中飛來飛去。我很想伸出手去撫摩他們,但是我沒有。我惟恐破壞了這美麗的畫麵。我覺得我的周圍是一幅美麗的圖畫,我的每一個動作都可能會破壞它。於是我隻能在興奮中平靜的觀賞著它。我好象已經在天上,平靜地俯視地上這樣一副完美的圖畫。


    喪禮主要是二叔主持,我並沒有管什麽事。隻是按照二叔的吩咐做些儀式性的事。所以盡管喪禮搞得很隆重,但我並不操勞。舒君整天跟著我,她總是扶著我,好象我隨時會倒下一樣。每當我轉過頭看看她,她都張開嘴巴好象想說些什麽。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但是她無法開口。因為我並沒有嚎啕大哭,也沒有傷心欲絕。


    我隻是靜靜地看著忙碌的人群,沒有半點悲傷的樣子,甚至有些麵帶笑容。沒有人看得懂我。我的種種行為也引得人們議論紛紛。人們的紛紛傳言我也聽到了。他們在說,“大概是傻了。”


    “我沒事,也沒傻。”別人我沒有理會,但是我還是向舒君解釋了一下,我不想她太擔心。


    葬禮結束了。人們一個個都散去了。村莊又恢複了寧靜。


    我又重新站在了太陽的照耀之下,很暖,感覺很好。我終於又回到了陽光的照耀之下,並且感覺到了它的溫暖。我很高興,很興奮,快樂的像一隻小鳥。我看到了嫋嫋的炊煙在晚風中緩緩的上升,仿佛一條外表冷漠其實熱忱的緞帶;我看到了有幾朵花的嫩芽在蒼老的枯樹的枝椏間偷偷的綻放;我看到孩子在田野快樂的奔跑,他們無邪的笑容在陽光裏顯得格外燦爛;係在樹下的老牛也“哞哞”的歡叫著。


    一陣微風拂來,一直吹到我的心裏。噢,清涼而又溫暖的風!我展開雙臂,讓它隨意進入我的心靈。


    我的心仿佛想跳舞,它在我的胸口放肆的激蕩。


    我想放聲歌唱,是的,我正在這樣做。我閉上眼睛,細細的聆聽——我的聲音。


    我開始喜歡這個世界,並且愛上它。另外,我還有一個巨大的發現,原來我也屬於這個世界,是這個世界美麗的一部分。是這幅美麗的圖畫中充滿色彩的一筆。


    我開始有些得意洋洋。我開始明白世界變了,而我也變了。在世界悄悄改變的時候,我也正在悄悄改變。因為我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


    舒君又來催我,催我回到醫院,回到那間房間,那張床,那白色的床單。


    “你看,我有風。”我伸出雙手,抓了一把,在舒君的眼前展開。“我愛那條靜靜的河流,但我更愛風。河流是動人的,但風更加美麗。從此,我要和風在一起。”


    舒君沒有說什麽,她走開了。二叔走上來。


    “白揚,這是葬禮的費用清單。如果方便的話,你看……”他很局促不安。


    “隻要你要,隻要我有,都拿去吧。”我笑著對他說。


    二叔走開了。從他走路的步伐我可以看得出來,“他瘋了。”


    我沒瘋,我隻是和風在一起。或者,我是瘋了吧,因為我已經和風在一起。


    這些又有什麽關係呢?我禁不住笑了笑。既然可以和風在一起!


    我的身體這一陣更加的虛弱,已經躺在**起不來了。


    這一天,那傳教士又來了。他總喜歡自我的耳邊叮嚀,“即使在最後一刻選擇跟隨主,你也將獲得永遠的安寧。”


    中國人是世界上最現實的民族,他們總是在再也無人可求的萬不得已時才會想起上帝,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對上帝的尊敬還是蔑視。


    “為我舉行一場婚禮吧。”我突然開口說。


    在場的所有人,陳文,傳教士,舒君,全都驚訝的張開嘴巴。


    “你願意嗎?”我握著舒君的手,問。


    她沒有說話,俯下身來,撲在我的胸前大聲哭了起來。


    “我曾經聽老人們說,結過婚,生過子,就可以算是完整的一生了。生孩子現在看來是不大可能了。”我本想笑笑,結果劇烈的咳嗽起來,“不過,結婚我還想還是可以吧。”


    舒君拚命的揉著我的胸口,“不要說了,你休息吧。”


    “你願意為我主持婚禮嗎?”我問那老傳教士。


    他點點頭。


    在我二十二歲的時候,我和一個姑娘結了婚。這個世上一共隻有四個人知道這場婚姻,很快就隻有三個人知道了。但是,我敢說,這是這世上最真摯的婚姻之一。


    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似乎隨時都會煙消雲散。我知道,我終於要死了,我沒有什麽遺憾,唯一的遺憾就是將失去生命,這是死神唯一能奪走的。我的心裏有些不快,但尚不至於恐慌。我並不喜歡眼前的境遇。卻也不如旁人那般痛恨。


    倒是舒君哭得那麽哀怨。


    “有一天,我們將會重逢,到時候一切都是新的!”我跟她說。她抽泣著點頭。


    我突然想起我的養母,我突然很想和她一起回到從前的那個小村莊,去打開拿塵封已久的門,去聞那兒時失落的氣味。


    我知道,我的一生終於就要這樣過去了。不久以後,這個世界就將不再有我。是的,我沒有遺憾。不過,如果有可能,我還是想到那間小村莊,不過我知道那恐怕不行了,我沒有時間。


    啊,我感覺不到一絲力量,我好像連躺在**的氣力都沒有了。我決定明天,無論如何我都要到父親、繼母還有白明下葬的地方去看一看。誰知道,明天過後,我將飛去哪裏?


    我靠著舒君,我已經筋疲力盡。舒君很痛惜的摟著我,她此時刻骨的痛恨病魔。我知道,其實不關它的事。我把舒君的手放在我的胸口。我想說話,但是說不出來,隻好笑。


    “我這身體,這孱弱的軀體,曾經在這裏麵,是一股多麽慘烈,狂妄,卑鄙,怨毒的嫉妒,不平,憤恨的哀鳴之火,它時時刻刻在燃燒,一直到現在將我燒成了個虛空。


    但是,最後,還是我勝利了。它始終隻在我的身體裏麵,沒有溢出一丁點來。一切的卑鄙,都是我自己的事。與任何人都完全沒有關係。啊,多麽偉大的勝利!”


    我笑著,笑得那麽開心。


    而舒君卻是哭的,她哭著將我的手放到她的肚子上。我感覺到一種東西,一種什麽呢?那麽光明,那麽歡悅?


    原來,是生命在蠕動!


    我終於看完了,火車也到了。向窗外望去,是明媚的一片晴朗。


    耳邊響起一片童稚的歌聲,“大地知道你身上每一個角落,甜蜜的夢誰也不會錯過,終於迎來今天這美麗時刻……”


    已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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