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莉醒來,幾乎沒有停留,便摸索著爬出箱子,向著桌子方向摸去。現在即使在最濃的黑暗裏,她也能準確知道桌子的位置。


    饑餓與困倦成了她清醒時僅有的兩種感覺。


    她的手已經觸及到了桌子的邊緣,再往前,她怔住了,兩隻手加大幅度在更大的範圍內摸索。那瞬間,她忍不住發出低低一聲尖叫。


    不會的,一定不會的。黑衣人是個做事認真的人,他不會忘了在桌上放上吃的,一定是他把食物放在別的地方了。


    袁莉顫抖著移動腳步,向別處摸去。


    這房間隻有大約二十個平方,她相信無論黑衣人把食物放在哪裏,她都能很快找到。饑餓的感覺已經不可抑製地漫卷過來,她甚至可以聽見自己腹中發出雷鳴般的響聲。


    實在太餓了,她迫不及待要找些東西來吃,否則,她相信自己一定會餓死。


    屋裏的黑暗還是那麽濃,她根本不可能看清任何東西,但她還能記得房間裏的擺設,所以根本不用擔心會在黑暗裏摔跤。


    她沿著一個方向摸去,摸到了一塊豎立的平滑的玻璃。


    房間裏原本沒有玻璃,這塊玻璃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她怔一下,立刻想到這是黑衣人趁她上次睡去後搬進來的。黑衣人為什麽要搬塊玻璃來呢,她來不及多想,便繼續摸索下去。食物這時對她比什麽都重要。


    她聽見了自己劇烈的喘息聲,還有跌跌撞撞移動腳步的聲音。她忽然又怔了怔,因為在黑暗裏,她還聽到了一個人的呼吸!


    那呼吸仿佛就近在咫尺,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呼吸所帶來的氣息,但她揮舞雙手時,卻又隻能在空氣中劃動。


    “你出來!你出來!”袁莉大聲地叫,但卻隻發出嘶啞的聲音。


    黑暗中躲藏的隻能是那個精瘦的黑衣人,他為什麽會讓自己跟她一道沉浸在黑暗裏?袁莉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身邊的黑暗變成有形的了,它們殘酷地向著她壓將下來,就要把她擠碎。


    這該死的黑暗,讓她看不清一切。那該死的黑衣人,他的懲罰到底是什麽呢?袁莉聲嘶力竭地叫著,身子移動得更快了些。她撞上箱子時,驚叫一聲摔倒在地。水泥地麵冰冷刺骨,她**的身體瞬間顫栗了一下,她想爬起來,卻發現胳膊軟軟的毫不受力,而且,兩條腿也變得異常無力,它們好像連支撐起身子的力量都沒有了。


    該死的藥效還沒過去。袁莉想,黑衣人一定在每天吃的食物裏下了藥。


    袁莉悲哀地想:我就要死在這房間裏了。


    她癱坐在地上,眼淚不可抑製地流了出來,她的哭泣開始在黑暗的房間裏流淌。就在這時,哭聲倏然而止,一些深入骨髓的恐懼瞬間俘掠了袁莉。


    袁莉的手無意中撫過自己的小腹,柔軟的感覺甚至比黑暗更讓她驚懼。她雙手在小腹上胡亂撫動,然後再掠過腰肢,落在胸前。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過後,身子急速地扭動,好像一隻落入虎口的小獸,隻有拚命掙紮,才能逃脫虎口。


    她的雙手觸摸到的,居然不是她自己的身體。


    她的小腹已出現了厚厚一層贅肉,原來纖瘦的腰肢竟然暴長了一圈,隨手一捏便能捏起軟綿綿的一團肥肉。


    這不是她的身體,她的身材原本是她最引以為傲的。


    袁莉哀號著,掙紮著站立起來,向門邊撲去。她要打開房門,讓光亮照進來,這樣,她就能看清自己的模樣。那門是從裏麵關上的,連個把手都沒有,根本無從用力。她隻能連續拍打著房門,繼續發出她那撕心裂肺的哭號。


    拍打房門的時候,她的兩隻胳膊無意中搭在一塊兒,她的哭聲再次倏然而止,兩隻手胡**著胳膊,熟悉的感覺讓她如遭雷擊。胳膊還是原來的胳膊,腿還是原來的腿,隻是她的身子變成了另一個身子。


    她眼前的黑暗裏現出一個怪物樣的人形來,那會是她嗎?


    她再次聲嘶力竭地發出一聲慘號!


    她的手再無力繼續拍打房門,她的整個人都癱軟下來。


    她這時終於知道黑衣人對她施以的懲罰是什麽了。黑衣人,黑衣人此刻就在房間內,他的呼吸還在她的耳邊,他躲在黑暗裏,一定看清了她此刻的絕望和痛苦。這就是他想看到的,他這個魔鬼!


    袁莉衝著黑暗大叫:“滾出來,快滾出來,我知道你一定在這裏。”一點火光突然亮起,袁莉眼前一痛,那微弱的火光已灼痛了她的眼睛。她飛快以手掩麵,好一會兒,才慢慢從指縫裏向外張望。


    她看到了黑衣人正舉著一個火機站在黑暗裏。火機發出的光亮隻能照亮他身前一小片地方,他的臉還隱在黑暗裏,他身上的黑色衣服讓他可以輕易融進黑暗。他手中的那一點火光便像地獄深處的鱗火,隻為了讓她看清地獄的門徑。


    袁莉低吼一聲,身體內不知哪來的力量,竟然向著黑衣人直衝過去。


    他已經毀了她,她要衝過去撕裂他。


    火機滅了,黑暗重新掩過來。袁莉衝到黑衣人所站的位置,居然空空蕩蕩的,黑衣人消失了。袁莉在黑暗中凝立不動,劇烈地喘息。她仔細凝聽,想辨別黑衣人的所在。但這回不僅聽不到黑衣人的呼吸,而且根本感覺不到黑衣人的存在。他像一片黑暗,融入到另一片黑暗中去了。


    那些黑暗因而無限向遠方延伸,袁莉再次癱軟在地上,感覺自己身處荒原,那些黑暗無邊無垠。她知道自己再無法走出這些黑暗了。


    她伏在地上長久地哭泣,到後來哭累了,那聲音都變得斷斷續續了。


    她的肩上忽然多了一雙手,她倏然一顫,反手握住。


    她知道她已經抓住了那黑衣人,他在黑暗中,再無所遁形了。


    燈光亮起來,所有的黑暗都在瞬間被驅散。


    袁莉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但抓住黑衣人的手卻仍然不放。那些光亮太強了,袁莉已經感覺到淚水湧了上來,眼皮火辣辣地痛。


    她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見到光亮了,當光亮來時,她反而有些無所適從。這時,她記起來自己還是赤身**,又想到剛才摸到的變了形的身體,忍不住又低低發出一聲哀號。這時,淚水流出了眼眶,她微微睜開眼睛,已經能看到身邊的黑衣人了。


    黑衣人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眼裏的惋惜與憂傷讓他看起來像一個無辜的旁觀者。袁莉憤怒起來,她的雙手胡亂向黑衣人揮過去,但黑衣人輕鬆地便抓住了她的胳膊讓她動彈不得。


    “你為什麽要這樣毀了我,你這個魔鬼!”袁莉哭叫,“你還不如殺了我,我寧願死也不要看到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說過我越來越討厭血腥和暴力。”黑衣人搖頭道,“而且,你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麽樣子,所以,我特意為你準備了一麵鏡子。”袁莉驀然驚醒,想起適才黑暗中摸到的那塊玻璃,原來是麵鏡子。她舍了黑衣人,急步奔到豎立在門邊的鏡子前。


    她看到了一個怪物。


    怪物的身子異常臃腫,胸前與小腹處,贅肉已經凸了出來,特別是小腹,即使保持站立的姿勢,仍然可以見到三道深深的褶皺,褶皺之間隆起的脂肪,像肉色的輪胎或者救生圈。


    如果僅僅是胖,那根本稱不上怪物。


    鏡子裏臃腫的身體上,腿和胳膊顯得出奇地瘦弱。也許並不是瘦弱,它們原本就是這副模樣,隻不過身體換了一個身體,比例失調,看起來倒像是四肢畸形了一般。


    臃腫的身體,配上細瘦的四肢,這是副異常詭異的景象。


    袁莉怔怔地盯著鏡子中的怪物,刹那間,腦子裏轟然作響,連起碼的思維好像都凝固了。她就那麽呆呆在站在鏡子前,不哭,不叫,甚至麵無表情。


    黑衣人慢慢踱了過來,站到袁莉的邊上,透過鏡子看著她的表情。


    這時他眼裏的惋惜與憂傷更濃了,還有些責怪。


    “你為什麽一定要侮辱我呢?我實在不忍心看你變成這樣。”他說。


    袁莉回過頭來,神態居然很平靜:“你看到你的傑作了,你現在心裏一定非常得意吧。”“我很惋惜,你雖然並不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但是,你走在街上,足以吸引很多男人垂誕的目光。”“但你現在卻把我變成了一個怪物。”袁莉說,“我現在隻想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袁莉的平靜讓黑衣人有些不安,他目光第一次在袁莉麵前飄忽起來。他回身在椅子上坐下,示意袁莉也過來坐。袁莉現在似乎已經根本不在意自己赤身**了,她坐在黑衣人對麵,那目光依然平靜如水。


    “其實很簡單,我隻不過每天替你注射十毫安的地塞米鬆。這是一種糖皮質激素類藥物,通常被用來抑製或清除氣道粘膜炎症病變,是當前治療支氣管哮喘的基本藥物。”黑衣人好像生怕袁莉聽不明白,說得頗為詳細。


    “但是作為激素類藥物,它還有一個功效,就是起到催化作用,具體藥性你不需要明白,我隻想讓你知道,當過量注射,它就會令你迅速地肥胖起來。又由於這種肥胖其實是催化作用在作崇,它的肥胖在醫學上被稱為向心胖,意思是靠近心髒的部位的一種肥胖,所以,你的四肢還會保持原樣。”“被過量注射的人還有一個反應,就是特別容易饑餓,飯量大增。隻有大量進食,才能攝取到足夠的蛋白質和脂肪,才能滿足肥胖過程所需的物質資源,所以,我每天都會買很多食物來,並且在食物裏添加一些催眠的藥物,這樣,你吃完之後便會極度疲倦,便會自己回到箱子裏去。”袁莉靜靜地聽著,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黑衣人的眼睛:“你選擇了黑暗,是不想讓我發現自己身體的變化,待我身體的變化達到一定的程度,你再讓我發現。這樣,我就無法承受發生的一切,整個人就會徹底崩潰,這樣,你就會從我的痛苦中得到滿足。”黑衣人沉默了一下,盯著袁莉道:“很少有人在這種情況下,還會像你這麽冷靜。我現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狠毒,我隻不過嘲笑了你幾句,你便毀了我的一生。”“我隻不過是要給你一個教訓,讓你記住,人與人都是平等的,你不能因為誰生理上有缺陷,便嘲弄他。現在,你也成了與眾不同的人了,我相信你在以後的生活中,一定會真實而深刻地理解當你嘲笑我時,我的感受。”“今後的生活?”袁莉冷哼一聲,“你以為我還會有以後的生活嗎?”“我希望你以後會生活得幸福。”黑衣人的憂傷又開始在臉上出現,他的憂傷因為麵前這個被他毀了的女人。


    袁莉居然笑了,笑聲裏,她輕輕地說:“當無恥到了極限,可以讓人心生敬佩。我現在就很敬佩你,因為你夠無恥。一邊在毀滅一個人,另一麵又可以給這個人最美好的祝福。”黑衣人眉峰皺起,他著實沒有料到袁莉在麵對這樣大的變故時,還能這般冷靜。


    袁莉說:“在今天之前,我一直很怕你,但現在,我已經不怕了,你已經將你的懲罰施加到我身上了。我現在隻想對你說,讓我走!”黑衣人輕歎一聲:“你這樣,想走又能走到哪裏呢?”袁莉厲聲道:“殺死我,或者放我走,這是我給你的選擇!”袁莉這一刻挺直了脊背,本已萎頓的身子竟然在瞬間顯示出了一種堅定的力量。黑衣人滿臉都是驚奇,他已經被袁莉的氣勢震懾了。


    “如果我不放你走呢?”黑衣人試探著說。


    “那麽請你殺了我!”袁莉站了起來,昂首挺胸站在黑衣人麵前。她一臉凝重,仿佛這一刻說出來的話,就是她今生做出的最鄭重的決定。


    黑衣人說不出話來,這樣的結局是他不曾預料到的。


    城市西郊有一條薔薇河,它靜靜地流淌在城市的邊緣。


    入夏以來,有很多人會在黃昏時來這裏垂釣,大家都知道薔薇河是條未被汙染過的河流,裏麵的魚又肥又大。有一年城市連下了一個月的大雨,薔薇河河水漫過河堤,湧上了公路。附近的居民就在公路上撿了整整三天的魚。


    夏天白晝溫度高,魚兒都躲到了水底,晚上出來透氣。選擇這時候垂釣,收獲會比白天要高出許多。退休的老孫頭與老李頭是鄰居,這晚吃完飯就提了魚竿一塊兒來到大堤下麵,選擇了一個地勢好的地方,灑了魚窩,放下幾根釣竿,然後邊下棋邊等著魚兒上釣。


    這晚的收獲頗豐,到晚上十點鍾那會兒,倆人的魚簍裏已經各有七八條巴掌大的鯉魚了。就在這時候,老孫頭突然指著一個方向說:“快看!”老李頭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赤身**的女人,正從大堤上下到河邊。老李頭以為自己眼花了,使勁揉了揉,確定那真的是一個**的女人後,狠狠衝著那女人的方向唾一口,嘴裏罵道:“現在這些年輕人,連起碼的羞恥都不要了。脫光衣服遊泳,也不看看周圍有沒有人。”“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咱們眼不見為淨,還是釣咱們的魚吧。”倆人說著話,眼睛還是不住往那邊瞅。那**的女人大約離他們不到一百米的距離,借著月光,能清晰地看見她白晰的膚色。隻是這女人實在太胖了些,真不知道這樣的女人哪來的雅興,深更半夜一個人出來遊泳。


    老孫頭和老李頭都聽說過薔薇河夜裏有女人遊泳的事,今年夏天,他們還見到了好幾個。他們議論了一會兒,眼瞅著那女人一步步走下河去,接著便整個人都消失不見。先是老李頭覺得不對勁了,他站起來,向著那個方向張望了一會兒,搖頭道:“不對,沒有哪個女的會半夜一個人來遊泳。”老孫頭也驀然醒悟過來,一拍腦門,說話就有了些結巴:“那女的,那女的不會,不會投河自殺吧!”倆老頭相視一眼,立刻舍了魚竿,飛快向那胖女人下河的地方奔去。


    河邊留有一張毯子,河裏寂靜一片,那胖女人已經消失在河中了。


    倆老頭麵麵相覷,臉都變得煞白。倆人嘀咕了一會兒,雙雙奔回來,收好了魚竿,跌跌撞撞地往大堤上麵去,因為跑得急,老孫頭還摔了一跤,跌破了膝蓋。


    薔薇河邊又恢複了寂靜,一彎鉤月將河麵裝扮得波光鱗鱗。


    大堤上這時又來了人,月光下,可以看見那是一個精瘦的黑衣人。黑衣人並沒有下到河邊去,他隻是在大堤上站了好一會兒,便離開了。


    如果走近黑衣人,你會發現黑衣人一臉憂傷,離開時眼中還包含著兩點晶瑩。黑衣人的憂傷可是因為消失在河中的那**的女人?


    一段生命的消失當然是件值得憂傷的事,所以黑衣人的憂傷表現得極為恰當。在歸途中,他還在想:為什麽會有些人這麽輕易地放棄生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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