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範小刀像要動真格的,更夫老許頓時慌了神,連道:“且慢!其實,昨夜,有人給了我五兩銀子,又教給了我這番話,讓我去官府報案,本來我尋思,反正得了銀子,報案還要沾惹是非,不如將銀子私吞了事,可是身為大明百姓,若隱瞞不報,有虧良心,所以……”


    範小刀惱道:“沒一句話實話!”


    作勢要砍,許更夫連縮回頭,道:“其實,我白天賭輸了錢,聽說提供線索又有銀子賺,所以才找到了丁捕頭。實不相瞞,我昨夜吃了酒,睡過了頭,耽擱了時辰,巡夜之時,我聽到裕泰油坊有動靜,就上前查探,結果發現一個胡人死在了地上,房間內除了馮六指外,還有一個白頭發、戴麵具中年人,那人要殺我滅口,是馮六指替我求情,說要留個活口,好進行下一步。”


    “下一步?”


    更夫道:“不錯。那個中年人臨行前,留了一錠銀子,還告訴我他姓李,這次殺死蕭副使,隻是一道開胃菜,要是官府問起來,就說二十年前金陵李家未死之人,前來報仇。”


    金陵李家?


    複仇?


    範小刀滿臉疑惑望向趙行。


    趙行驚道:“原來是他?李知行!”


    “你認識?”


    趙行搖頭,“並不認識。不過,二十年多前,陛下登基最初幾年,天下發生了三大奇案,除了呂仲遠一案外,還有一案,便與這金陵李家有關。說起金陵李家,在二十年前,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乃天下第一大家族。其先祖在建國之初,擁立有功,爵封至國公,三百年來,生意遍及天下,富可敵國,門內能人輩出,更是出了若幹名動江湖的人物,百餘年前,更是出了一位白衣劍神,劍法冠絕天下,後來劍神與李家決裂,其在江湖上地位逐漸沒落下來,不過,即便如此,李家產業依舊是龐然大物,二十年前,李家被抄家,抄出白銀兩千一百萬餘兩,黃金兩百萬兩,堪比大明三年的稅賦。據說,抄家罰沒的財產,朝廷一共派了整整五十艘船運到京城。”


    範小刀咂舌,乖乖,兩千一百萬兩,那是什麽概念,就算一天花一萬兩,那也要花整整七年!


    趙行所說,也隻是冰山一角,除了李家直係產業之外,其餘與李家有關的產業,都被貼上謀逆的標簽充公,也正是這一場大抄家,讓當年羸弱空虛的國庫,一下子充盈起來,從而有了登基後的十年盛世。


    範小刀問:“那李家到底犯了什麽謀逆之罪?”


    趙行苦笑一聲,“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要知道,李家在朝野中勢力頗大,甚至能夠左右內閣頒發的政令,也正是因為如此,被某些人忌憚,遭人陷害,據說李家家主在六十大壽之時,有人密報,他的家人給他送了一套龍袍,這件事驚動了錦衣衛,最後領了陛下密旨,查抄李家,不但翻出龍袍龍椅,還私藏兵甲弓弩,陛下大怒,一代顯赫的世家,就此覆滅。”


    範小刀有些不解,若真如趙行所說,以李家的財富,堪稱富可敵國,就連皇帝也未必能如他們一般逍遙自在,又為什麽會造反呢?趙行道,“咱們乃公門之人,有些事,隻能按朝廷公布的東西來說,至於其他說法,當年就是眾說紛紜,你若有興趣,不妨查一些稗官野史,我是不方便說的。”


    二十年前,金陵李家抄家案,深究起來,十分蹊蹺。幾百年來,李家生意遍及天下諸國,若說唯一的原罪,那便是手中沒有兵權。


    坊間傳聞,陛下初登基之時,連登基大典的錢也拿不出來,一來是因為常年征戰國庫空虛、二來的朝中百官與皇權的較量,新皇帝跟天下各大家族攤派,金陵李家捐了十萬兩銀子,這才辦成了登基大典,然而正是這次借錢,陛下看到了這些大家族的能力驚人,心中有些不忿,自己才是一國之君,怎得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還不如江南的一個地主?


    這種事,就怕有人琢磨,有人看透了皇帝的心思,趁機製造了一些“證據”,坐實了李家謀反的罪名。可憐李家,滿族上下三千餘人,滿門抄斬,罪魁之人,梟首示眾,據說秦淮河的水都染紅,數月不清。


    範小刀是聰明人,在京城幾個月,對人情世故,也有了較深的了解,像這種事,歸根到底,還是利益惹得禍端。他問道,“那你說的李知行,又是何人?”


    趙行道:“李知行,正是當年李家家主李中顯的幼子。此人天資聰穎,少年成名,文武雙全,又以詩賦聞名,十五歲時,所作《劍神賦》,名動京華,一時間洛陽紙貴,十八歲科舉,乃陛下登基初年欽點的狀元,同年進了翰林院。李家犯案之時,他正在外麵遊曆,連夜出逃,到了北周,改名為塔木兒李,這個名字,你應該聽過。”


    範小刀點了點頭。


    當日在鬆鶴樓,薛應雄當著蕭義律的麵,問過此人行蹤,範小刀還特意問了一句,薛應雄沒仔細說,隻是沒想到,這個常年潛伏在北周,一直與大明作對的塔木兒李,竟是當年金陵李家的後人,而他真正的名字,叫做李知行。


    隻是他覺得奇怪,一直以來,李知行在替北周出謀劃策,更是與蕭義律關係密切,為何昨夜在裕泰油坊,他會以如此殘忍的方式,將蕭義律殺死?殺了他,挑起兩國紛爭,破壞大明的和談?還是他與蕭義律之間有個人恩怨?


    若真如更夫所說,他回來報仇。


    那就不會隻殺一個蕭義律,在北周隱姓埋名若幹年,偷偷回到京城,必然是有了謀劃,否則也不會如此明目張膽。據說,當年李家抄家,長達數月,朝廷之中許多官員都以此為肥差,富了一大批官員,有些甚至看中了李家的女眷、婢女,將之據為己有,醜態百出。李知行回京,以他的才智,隱忍二十年,這件事絕不會輕易罷休!


    眼見那更夫說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趙行交代了幾句,便讓他走人。


    趙行問:“你覺得他的話,有幾分可信?”


    範小刀道:“若真是李知行回來複仇,有幾個問題說不通。第一,裕泰油坊的馮六指與李知行什麽關係?按更夫的說法,應該是他與李知行早就認識,他們設計將蕭義律弄到油坊,而且將有下一步動作。但按藍知禮的說法,他們隻是普通的生意夥伴;第二,馮六指到底是怎麽死的,在哪裏死的?馮的屍體是在藍宅中發現,孫仵作卻在蕭義律的屍塊中找到了馮的六指,可藍知禮卻說次日清晨,還親眼見過馮六指,這件事上,藍知禮說謊了,他又在掩蓋什麽?”


    趙行道:“不過,總算有些眉目了。且不說更夫說的對錯,至少我們有個大概方向,那就是找到李知行。”


    “京城這麽大,我們又不知李知行的相貌,若他想要刻意隱藏行蹤,咱們要找到他,怕是有些難度。”


    趙行道:“李知行回京城是為了複仇,自然會有下一步行動,當務之急,我們得先找到當年的卷宗,查出當年參與抄家的一眾人,擬定個名單出來,一來預測他的下個目標,二來也給他們提個醒。”


    一直在旁默默不語的丁一,忽然道:“你們算漏了一件事。”


    “什麽事?”


    丁一道:“這個案子與北周使館牽扯其中,已經夠複雜了,若是再跟二十年前對李家謀逆案牽扯上關係,那事情怕是會超出控製,要知道,李家謀逆造反的罪名,是陛下親自定的……”


    趙行忽然醒悟過來,以丁一的做事風格,話能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很夠意思了。


    蕭義律被殺,陛下將這個案子拋給了趙行和範小刀,本來以為是個燙手的山藥,現在看來,那簡直就是燒紅的烙鐵啊!


    範小刀也覺得頭大。


    隻是,他的膽子更大。


    來京城之前,他的眼界,隻有一個黑風寨,那就是他的江湖。沒想到,進入六扇門之後,一個個案子接踵而至,結識新的朋友,認識了大人物,當然也招惹了不少麻煩,惹來幾個敵人,這是他來京城闖蕩之前從沒想過的。


    這種新奇刺激的經曆,反而讓他覺得更加有趣。


    試想一下,幾個月前,他還在破落的山寨之中,為山寨中的兄弟們下一餐吃什麽犯愁,為收不到過路費、保護費而唉聲歎氣,如今卻已在京城站穩腳跟,雖然不能呼風喚雨,跟錦衣衛的頭領談笑風生,跟兵馬司指揮使鬥得不亦樂乎,在朝廷權監麵前也不卑不亢,當然,也有了當朝駙馬這種敵人,這幾個月的經曆,比範小刀以前在山寨中幾年經曆的都要多。


    這不就是以前義父走過的路嗎?


    既然進入了這個遊戲,那就按照遊戲規則,好好的大幹一場。


    他看到趙行、丁一等人麵露難色的模樣,大聲道:“怕什麽怕,咱們是捕快,查案是我們的職責,天塌下來,有個高的扛著,後麵牽扯的人、事,與我們無關,誰攔在前麵,我們就把他推開,查到真相,抓住凶手,才是我們應該做的,至於其他的,輪不到我們操心,讓官比我們大的人,去處理吧!”


    說罷,就要往門外走去,“我去找薛應雄,他們耳目眾多,應該知道那個塔木兒李的下落!”


    趙行見他仿佛換了個人一般,問:“他究竟怎麽了?”


    牛大富無精打采道:“估計是打雞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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