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青盡量將自己投入日常的生活中,來忘記失戀的滋味。事實上,沒有真正的戀,哪來失呢?隻不過是被一個臭男生拒絕而已。


    天一樣的藍,樹一樣的綠,她也一樣的笑。心中那個小黑點有太多特效藥和抗生素可以治療,不至於擴大成一片陰影。她這樣告訴自己。


    三月的山區總有毛毛細雨,遠山蒙蒙,幾千年前就如此,屹立那麽久,不覺隔世的寂寞與遺忘嗎?她略帶憂鬱的眼看向前麵,赫然發覺鬱青在校門口等她。


    鬱青和她長得味道不同。鬱青白白淨淨一張鵝蛋臉,眼神靜靜柔美,總是端如遠冷的仙子,猜不透喜怒哀樂,秋子叫她做什麽,她都乖乖聽命;曉青則是一張細致的瓜子臉,長睫下的眼眸秋水波動,有自己的個性和想法,像愛飛來飛去的小精靈。


    一朵是芙蓉,一朵是蘭花,全在嗬護中長大。曉青由自己受挫的苦澀中,感覺到鬱青的暗淡心情。


    “姊,你怎麽來了?發生什麽事情?”曉青問。


    “我沒地方去,又想找個人談談。”鬱青輕聲地說。


    “你回家了嗎?”曉青又問。


    “沒有,也不打算回去。我等會就直接回台中。”鬱青說。


    “為什麽?”曉青直覺出了大事。


    鬱青開始漫遊,到了一間空教室才停下來。其間曉青問她什麽,都得不到回答。


    “仲頤有外遇。”鬱青一坐下便說。


    “什麽?”曉青嚇一跳,差點撞到桌角。


    “也不算外遇。”鬱青輕歎一聲,“那女的原本是仲頤的女朋友,兩人曾論及婚嫁,但因對方家世不好,我公婆極力反對,硬是拆散他們,仲頤才退而求其次娶了我。如今那女的回來了,和仲頤舊情複燃,要求我離婚成全他們。仲頤說他聽父母的話和我結婚,但卻無法忘記那個女孩子。”


    “天呀!哪有這種事?你事先都不知道嗎?姊夫這樣做太過分了!”曉青憤怒地說:“你畢竟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他不能說丟就丟呀!”


    “明媒正娶又如何?擋不住人家真心相愛。”比起妹妹,鬱青似冷靜多了,“我婚前並不知道這件事,老覺得仲頤冷淡,不太愛和我談話。我還以為是自己書念不夠的關係,想努力改善也沒有用。兩年就這樣不好不壤地過下來,他提出離婚時,我並沒有那麽驚訝。”


    “兩年夫妻,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難過嗎?”曉青不可思議地說。


    “當然有,不過不是為我們的婚姻,而是為我自己。”鬱青眉間有愁,“我第一次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當那女的來找我時,我覺得我好象電視劇中那個驕蠻醜陋的富家千金,專門搶別人的愛人,不讓的話,天理難容。當仲頤向我吐實時,我覺得我是個替代品、試驗品,不合就淘汰。曉青,這是爸媽教我們的嗎?我記得我們都是被捧在手心中養大的,那個我怎麽不見了?麵對他們,我甚至為自己辯白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他們都是飽讀詩書的碩士,而我隻是個會打掃煮飯的家專生,想反駁都不自量力呀!”


    “姊,你怎麽可以這樣想?”曉青抓住姊姊的手,“你是如此美麗溫柔,看你琴彈得多好,衣服設計得多好,你有數不完的優點,是阿嬤心中最完美的女孩子,你為什麽要妄自菲薄呢?”


    “阿嬤的觀念根本就是錯了,你還不明白嗎?”鬱青望著妹妹說:“她還停留在以前那個紳士淑女的時代。以為把自己嬌養成一位淑女,就會有紳士照顧你一輩子。曉青,真實世界不是如此,紳士已經絕跡,淑女也隻是沒有一技之長的廢物,靠了男人就悲慘一生。我已經被人嘲笑多少次,為何都沒有醒悟呢?”


    “姊,姊夫不是紳士,不表示這世界沒有紳士呀?!”曉青仍盡心勸解。


    “曉青,你有男朋友嗎?他真正愛你嗎?”鬱青突然問她。


    曉青想到聖平,他是瞧不起她,任她如何表示自己並非空有其表的花瓶,無奈他早已有先入為主的觀念。


    看妹妹鬱結的眉頭,鬱青知道她亦有傷心事,說:“我第一次恨自己是富家千金,好比被關在籠子中的金絲雀,一身華麗,卻沒有自由。論學業,我們礙於傳統,不能發展自我;論婚姻,我們永遠不知道丈夫是愛我們的人或是我們的財富。就彷佛一個化妝太濃的女人,沒有人看清她的真麵目,我們過的不就是個虛假的生活嗎?”


    曉青沒聽過這番言論,有些迷惑,久久不能言語。


    “那你答應離婚了嗎?”曉青終於說。


    “我不答應,不等於埋葬自己嗎?”鬱青說:“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不找到自我,永遠也無法幸福的。”


    “阿嬤和爸、媽知道怎麽辦?他們一定會反對的。”曉青說。


    “我和仲頤決定先斬後奏,才不會受家人意見的幹擾。”鬱青說:“我實在想找個人傾吐。你一定要幫我保密,知道嗎?”


    “當然。”曉青無奈地說。


    姊妹倆在車站分手,曉青拉住姊姊說:“我正要去天宇的錄音室,你要來嗎?天宇好久沒看到你,每次都問你過得好不好。”


    “我這個樣子能去嗎?”鬱青說:“對了,你可別對他說我要離婚的事,免得他又一副先知先覺的模樣。”


    “會嗎?天宇一向很關心你,說不定他會有更好的意見呢!”曉青不苟同地說。


    “我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意見!”鬱青用從未有的堅決聲音說。


    姊姊的事令曉青的心好沉重。她在往天宇錄音室的半路中下車,怕自己露出破綻,被天宇套出話來,她用公共電話告訴他不過去了。


    “為什麽?今天收工後我們要去啤酒屋痛快一番,你不來是你的損失喲!”天宇叫著。


    “下次吧!”她不想多說。


    “隨你,反正二小姐總有更好的去處!”他玩笑說。


    “等一下。”在掛斷前,她叫住他問:“我隻是好奇心。你們男人東交一個女友,西交一個女友,是怎樣的一種心態?”


    “這是哪一國的問題?”他不解地問。


    “你都二十七歲了,難道沒有想固定一個女朋友,以後成家立業嗎?”她問。


    “小姐,我端的可是青春偶像的飯碗,結了婚不就完了?!”他在那一頭說。


    “即使你遇見真正相愛的女人,也要為你的歌迷犧牲掉嗎?”她又問。


    他遲疑了一會,口氣稍微正經些。


    “當然不!如果能找到夢中情人,我當然會圓自己的夢,哪還管得了去替別人製造虛幻的夢呢?!”


    “所以你還是會不顧一切的去愛一個女人囉?”她說。


    “不顧一切?”他短笑一聲,“很難。別說我不一定會碰見那樣的女人;即使麵對麵了,還會擦身而過呢。這不是一個浪漫的時代,而是一個迷失的時代……,對了!我下張專輯就用這個詞句,名字叫”迷失“,我簡直太天才了!曉青,你真是我靈感的泉源!”


    “真討厭,人家在問你問題,你還是滿腦子你的歌!不扯了!”曉青沒好氣地掛上電話。


    男人對這個世界而言,真是破壞性大於建設性。比如聖平、天宇、仲頤,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她不知不覺地走到醫院,想看看誼美。


    誼美剛打完止痛藥,人昏睡著,手中還抱著畫冊。


    “她看起來氣色不錯。”曉青對誼美的母親說。


    “用了新治療法。”林太太說:“過程很苦,而且她年齡大一些,效果打了折扣。”


    “誼美一向很堅強的。”曉青說。


    “這孩子令我心疼。”林太太歎口氣說:“我問了很多神,都說誼美有佛緣,受了苦,要早早歸天。但骨肉親情一場,說什麽也不舍,總想留一天算一天。”


    看著誼美纏著紗布的頭,臉上輕顫的睫毛,曉青忍住哽咽,安慰林太太說:“新治療法一定有效的。”


    “我也希望呀!”林太太說。


    這時誼美醒來,一張眼看見曉青,便露出笑容。


    “汪姊姊,我正等著你呢!”誼美由枕下拿出一本漫畫書,“我正在看‘桃仙子’,很好看呢!你幫我畫她從大桃子跳出來這一頁,好嗎?”


    曉青翻了幾頁,忍不住笑出來:“她的男朋友怎麽老被她敲昏呢?”


    “活該,誰叫他不知道桃仙子就是最適合他的女孩子呢?!當然要多敲幾下,讓他清醒,不再胡塗。”誼美很認真地說。


    “敲多了,怕會腦震蕩吧!”曉青就事論事。


    “才不會,桃仙子有法術的。”誼美說:“有些男生就是呆頭鵝、大笨蛋一個!需要敲一敲。”


    兩個大人都被她的話逗笑了。


    “她連續劇看多了。”林太太指指前麵的小電視,“我們都不禁止她看,她愛看什麽就隨她!”


    曉青能了解她的心情。


    “有時候我也希望有桃仙子的法術。”林太太又說:“一覺醒來,誼美已經長大成人了,跳過這最艱難的一段時期。”


    “媽,我長大了,你不就老了嗎?”誼美純真地問。


    “隻要你能平安長大,我變多老都沒有關係。”林太太撫著女兒的臉頰說。


    看到誼美,曉青完全忘了自己的煩惱。世間千萬人就有千萬種命,沒有公平可言。


    像誼美那麽美,沒見過人生之樂,先要受這無盡的苦;而她家境優渥,無病無痛,常被心瑜罵“不知人間疾苦”,為了一個周聖平,就失魂落魄,比起誼美,她真是太慚愧了。


    盧梭說過:“除了身體的痛苦和良心的責備以外,我們的一切痛苦都是想象的。”


    她靜下心專注地畫著桃仙子。差不多快完成時,她“想象的痛苦”竟然出現在誼美病房門口。


    “周叔叔!”誼美看見聖平,開心地叫著。


    聖平的笑臉在看到曉青時愕然而止。他微微點個頭,就和其它醫生護士開始檢查誼美,做了些指示,再和曉青點個頭就離去,從頭到尾都沒對她說一句話,她覺得好糗。


    “周叔叔是不是好帥呀?”誼美問。


    “是。”曉青搪塞說,又問林太太,“周醫師變成誼美的大夫了嗎?”


    “對,他和另一位腦科權威曹醫師一起。”她回答。


    天呀!真是冤家路窄。但她可不會為了他而不來看誼美,她又沒做什麽虧心事,瞧他那一副嘴臉!她也真想有桃仙子的法術,把他的神氣活現敲掉。


    ※※※


    鬱青在一個黃昏提了幾個大皮箱出現在汪家門口。


    “怎麽了,帶那麽多東西,你要住多久呀?”秋子一臉疑惑。


    “是不是和仲頤吵架了?”敏芳關心問道。


    “我要住永遠。我和仲頤沒吵架,隻是離婚了。”鬱青冷靜地回答兩個人的問題。


    “什麽?”秋子和敏芳同時叫著。


    曉青就坐在樓梯口聽三個女人吼來吼去,她不敢下去,免得被炮火打到。


    “我們就是個性不合,無法相愛,所以決定分開的。”鬱青沒說出仲頤的外遇,免得情況更複雜。


    “婚姻不是兒戲呀!不是你拎著皮箱來來去去就能解決的,你太衝動了!”敏芳臉色極壞,“我非找林家評理不可,這樣偷偷摸摸,休妻也要有休書呀!”


    “媽,這不是休妻,我公婆也不知道,全是我和仲頤的意思!”鬱青急著說。


    “仲頤是不是給你什麽委屈受了?”秋子畢竟比較了解鬱青,她擔心地問:“如果沒有不能忍的原因,你不會離婚的。”


    “阿嬤,現在不是古代了,婚姻不是單純忍或不忍的問題……”鬱青試著說。


    “婚姻二字,我和你阿嬤比你懂得多。離了婚還有滿嘴道理!”敏芳氣急敗壞,“我要打電話叫你爸回來,叫他向林家討個公道,我女兒可不許人家白糟蹋!”


    “媽,字部簽了,就別再鬧了。”鬱青煩恨地說:“離婚是我和仲頤兩人的事。你不要弄得人盡皆知,又不是結婚,還需要宴客,請雙方家長主持!”


    “對我們汪家,結婚和離婚都是大事!”敏芳氣衝衝地拿起電話就撥。


    啟棠正在手術室,敏芳沮喪地留了話。她們握著話筒不放,總想找個人來救這場火。


    鬱青轉頭看見曉青,姊妹倆無奈地苦笑著。


    “打給林家問問看!”秋子建議。


    “對!至少把仲頤罵一頓,連送我們鬱青回家都不肯!”敏芳又開始撥電話。


    曉青偷偷由後門溜出來,她不願卷入這場風暴,更怕自己會抖出仲頤無情無義的真相。她不懂姊姊為什麽還要幫那種狼心狗肺的人承擔一半責任?天宇說的沒錯,書念多了,不表示仁義道德滿分,揭開表象,全是偽君子,包括周聖平在內!


    心情不佳,她又想到醫院看誼美。但這不是好時段,怕會碰見聖平。管他呢!醫院是她老爸的,又不是他的,憑什麽怕他的臉色?!


    誼美接受新治療法後。嘔吐情況很嚴重,東西吃不下,人又瘦了一圈。


    “誼美還一直在念你呢!”林太太說。


    “汪姊姊,我這畫冊還有四頁,你幫我畫爸爸、媽媽、哥哥和你自己,好嗎?”


    “好呀!”曉青接過畫冊。


    “要快一點喲。”誼美看著她,疲倦地說:“因為我死了以後,也要把畫冊一起帶去。”


    曉青一聽眼眶立刻紅了。


    “你怎麽說這種話呢?!”


    “我隻是說‘假如’,”誼美努力展開微笑,“每個人都會死,回到天上去,隻是早和晚而已,對不對?”


    “對!但你還小,還要長大,陪爸爸媽媽好久好久呢!”曉青哽咽地說。


    “還有汪姊姊。”誼美加一句。


    “對,汪姊姊也需要你。”曉青拿麵紙擦著淚。


    誼美闔眼睡去。林太太進浴室整理自己紅腫的眼,曉青靜靜地畫著。


    醫師們又來巡班,由聖平帶領。他看了曉青一眼並不說話,反而有一個參加烤肉會的醫生熱心地和她招呼。


    “汪小姐,你又來當義工了!真是精神可嘉!”這人名牌上寫著趙子彥,中等身材,她沒什麽印象。


    “是呀!”她客氣地說。


    幾位護士眼睛瞄著她,眼神有些怪異,唇邊卻帶著笑,唯有聖平嘴抿得更緊。


    他們走了,她才鬆一口氣。圖畫好了,誼美仍未醒,曉青告辭出來,想想該回家,看看暴風圈過了沒有?


    她正準備搭電梯時,聖平突然出現在她身邊。


    “我有話對你說,可不可以請你跟我來?”他說。


    他有話對她說?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看他烏雲遍布的臉,聽他命令的口吻,曉青第一個反應是拒絕。他彷佛察覺,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臂。


    事情似乎頗嚴重,為怕引起來往行人的注意,她隻好跟著他去。


    他們走樓梯間爬到五樓,走進一間辦公室,門牌上有他的名字。裏麵設備很簡潔,一般的桌子、書櫃和沙發,百葉窗半開著,黃昏將暮的都市味道漫過來。


    “你知道誼美是腦癌病患,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嗎?”他開頭就問。


    “我當然知道。”曉青回答,不懂他為什麽問。


    “她是個純真的小女孩,對人充滿信心,她需要的是有愛心善心的人,而不是虛情假意來利用她的人!”他表情有著怒責。


    “你這話什麽意思?”曉青有很不舒服的感覺。


    “什麽意思?你很清楚才對!”他瞪著她說:“整個醫院都在謠傳,汪院長的女兒為了接近我,天天到兒童癌症病房當義工。你或許為所欲為慣了,不在乎別人怎麽想,但你也要想想我的處境,你父親的名譽,和誼美的脆弱心靈,不是嗎?”


    這指控太過荒唐,太令人震驚,曉青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來看誼美,是為了接近聖平?多惡毒而不實的謠言呀!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汪小姐,義工是很神聖的工作,是要有誠意貢獻的決心方可以擔當。絕非沽名釣譽或為一己之私,甚至為倒追男朋友而來的!”他毫不容情地說。


    “我才沒有倒追任何人,我……”她爆出一句,因為太憤怒了,一時喘不過氣來接下麵的話。


    “是嗎?那烤肉會為誰開的?又是誰送cd和畫到我的公寓來?”他冷冷地說:“現在又利用誼美想接近我,博取我的好感。我已經很清楚地表明過我們是兩種不同的人,根本不會有交流,你為何還不死心,甚至糾纏到醫院來呢?”


    曉青一個耳光打到他自以為是的臉上,五條指痕清晰顯示。她一輩子沒那麽生氣過,她恨不得自己再高幾公分,練過舉重,一拳打得他滿地找牙!


    “周聖平,你這超級大混蛋、偽君子!”曉青發著抖說:“你別盡往自己臉上貼金,沾一身臭都不知道。我肯見你,全是我父親威迫的,他說你多好多優秀,根本是假的,有了女朋友還要釣院長千金,你還有人格嗎?我早看清你偽善的真麵目,遠離你都來不及,怎麽還會接近你?!”


    “那誼美怎麽說?”他摸著臉,充滿怒氣地說。


    “你聽清楚!我從二十歲開始當義工,不是為你開始,也不會因為你而結束。”她咬牙切齒,“至於誼美,我認識她三年,也探訪她三年了,絕不會因為她轉入我爸的醫院或成為你的病人而中斷……算了!我甚至覺得向你這種人解釋,都有辱我和誼美之間的友誼!”


    她再也受不了麵對他,轉身就走。她穿過走廊,沿來路下樓梯,也不管旁邊有沒有人,她衝到大馬路上,才發現自己牙咬得有多緊。心中的憤怒都快穿透她的肺腑,委屈在她胸口炸了一個好大的洞,是要盛止不住的淚水,但願不會決堤。


    她知道他不中意她,但沒想到評價卻那麽差──一個無所事事,遊戲人間,亂追男人的富家千金。


    鬱青怎麽說的?籠中的金絲雀,化妝太濃的女人,虛假的生活……。她們的出身是天注定的,又不是自願選的,小說電視憑什麽亂編派,別人又有何資格批評她們?!


    她也像鬱青一樣,開始質疑自己的價值。人人說她美麗、有才華、氣質佳、家世好;但卻像一截空心的竹子,久久才開一次花,花謝了就死了。真有那麽慘嗎?


    都是周聖平,她咒他罵他,是他毀了她一向自給自足的伊甸園,害她在失去信心中飄流。


    曉青遊蕩到很晚才回去,家中一片平靜,她一進門才想起姊姊的事。


    客廳沒有人,一盞燈微微亮著。她輕輕上樓,敲了姊姊的房門。


    鬱青應聲開門,臉色有些蒼白,但還算冷靜。


    “事情發展得怎麽樣了?”曉青關上門問。


    “我公婆和仲頤來過,才走沒多久。”鬱青說:“談了半天,我和仲頤都心意不變,他們又能如何?”


    “你就那麽輕易放過林仲頤嗎?你為什麽不實話實說?”曉青質問。


    “嫁給他已經是我一生中最窩囊的事了,我不願自己看起來更可憐。”鬱青說。


    “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呢?”曉青問。


    “我想出國留學。”鬱青很肯定地說。


    “出國?”曉青很意外,姊姊連出門都要人陪,如何能隻身赴異鄉?


    “你以為我不行嗎?”鬱青說:“經過這次離婚,我才真正長大。明白替自己說話有多重要,而且也不困難。像大哥選擇他的計算機,連你也自己作主要念大學,隻有我傻傻地被人牽著鼻子走,跌下懸崖都不知道。”


    “你要念書,留在國內不可以嗎?”曉青說。


    “留在國內,又讓阿嬤逼著相親結婚?!”鬱青苦笑著,“不了!我要遠離這兒到美國。你不是說我有服裝設計的才華嗎?我就讀這一方麵。”


    “姊,這好嗎?”曉青擔心地問。


    “我都考慮清楚了。我反而操心你,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轍。”鬱青看著妹妹說:“你一向比我有主見,大概不會像我那麽慘。對了,上回爸介紹的那位周醫師怎麽樣了?”


    提到聖平,那是她內心的痛及一把火。話到嘴邊,實在說不出。她方才明白,為何鬱青不說仲頤有外遇的事,就像聖平對她的汙蔑,因為太傷人了,連對親人都沒有勇氣說。


    她看著靜靜的夜空,宇宙在膨脹著,共有一百兆的星河係轉著繞著,我們的銀河係隻是其中之一,估計存在的恒星大約是一後麵加二十二個零,太陽隻是其中之一。人何其渺小呀!


    她十歲時當不成音樂家、畫家、舞蹈家時,曾想立誌做天文學家。


    “天文學家,是做風水地理師嗎?”秋子驚歎地問。


    “是看星星的啦!”正在迷望遠鏡的昱偉說。


    “星星有什麽好看?又遠又摘不到。”秋子對曉青說:“跟阿嬤學做淑女,才保證吃好穿好,一生無愁。”


    唉!怎麽能不愁?她和姊姊這兩個精致的瓷娃娃連愛人及被愛的能力都沒有了,不就像失去了靈魂的人嗎?


    ※※※


    聖平打了幾次電話到汪家,曉青都不肯接,怕他又口出什麽亂七八糟的狂言。


    最後是啟棠代接一通,他很不耐煩地對曉青說:“我真不明白你們這兩個女孩子在搞什麽鬼?一個不接仲頤電話,一個不接聖平電話,家裏都被你們弄得烏煙瘴氣了!”


    啟棠握著電話,就站在那裏,一臉不妥協。


    “我到音樂廳去接。”曉青不甘願地說。


    她一進去音樂廳,就看到原本掛著“夕雨”的空白牆壁,那裏應該畫張聖平的像,用來練習射飛鏢。


    “你到底有什麽事?”曉青不客氣地說。


    “汪小姐,我……我是來道歉的。那天我的行為實在太過分了,對你有那麽大的誤解………。”聖平遲疑地說。


    “我不在乎你的誤解,也不希罕你的道歉。”曉青直截了當說:“我知道你的態度為什麽會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因為你怕我去告狀,怕我爸爸曉得你的欺騙、對我的侮辱及所有表裏不一的偽君子行為,進而影響你大好的前程。我很想告,但不屑告,所以你大可放心,不必來哀求我了!”


    “不!我不是來哀求,你誤會了……”他急躁地說。


    “不管是五會、六會、死會、活會,我都沒興趣。我隻想說,再會!”她掛上電話,想像他當場楞住的樣子,大大的出了一口氣。


    他應該感謝老天,快到行天宮燒幾炷香。幸好她不是那種蠻橫無理、報複心強的千金小姐,否則他就死得比沙漠那堆曝曬的白骨還難看。


    曉青坐下來彈琴,不知不覺又彈了舒伯特的f小調和c大調的鋼琴奏鳴曲,都是未完成的作品,煞然中斷,都讓她有一種快意。


    手一滑轉,她彈起了“尋覓”,唱到最後,鬱青也進來合音。她們將“何處尋覓”的幾個音符,在每個音階彈著,一高一低,像深穀回音,又像幽蕩的魂,再夏然而止。


    “葛天宇知道我離婚了嗎?”鬱青突然問,她一頭長發束起,臉小了許多。


    “不知道。他去歐洲拍mtv,還沒回來呢。”曉青說。


    “你上回說他和mtv的女主角小鳳走得很近,不是嗎?”鬱青輕按幾個琴鍵。


    “他哪會認真?小鳳是腦袋空空的女孩子,天宇不會有興趣的。”曉青也彈幾個音。


    “你忘了嗎?我們也被人形容是腦袋空空,沒有靈魂,隻是品質高級一二而已。”


    鬱青若有所思地說。


    “胡說八道!”曉青抗議著。


    “如果我們能安於天天買名牌,逛名店,出國遊玩就好了。”鬱青說:“對了,還加上慈善事業。”


    “我前幾天看到一篇文章,講古代的刑法。”曉青繼續彈琴,“如果老爸是大官,他犯了罪,我們就可能淪為官妓,不是很可怕嗎?於是我想,如果汪家倒了,我們又沒有一技之長,下場會如何呢?”


    “你怎麽老愛看這些莫名其妙的文章呢?”鬱青說。


    “以前我還看過一本心理治療書籍。講一個女孩始終無法從她失常的狀態中恢複,她的醫生說了一句話,‘親愛的,我們未曾許諾外麵有個玫瑰花園呀!’”“那是什麽意思?”鬱青問。


    “意思是這世界本來就不完美,沒有完美的事,沒有完美的人。”曉青說:“記得‘白雪皇後’中的玫瑰花園嗎?裏麵四季如春,一出了花園,就是枯寂的秋天和酷寒的冬天。”


    “我懂了,所以阿嬤為我們塑造的世界是不存在的。”鬱青說。


    曉青手下的琴音跳躍出“野玫瑰”的節奏,鬱青跟著彈唱,接著是“菩提樹”,室內滿是姊妹倆美麗的合聲。


    “你的周聖平到底怎麽回事?”鬱青不經意地問。


    “沒什麽。他隻不過是住在玫瑰花園旁的野獸而已。”曉青不加思索地說。


    “哈!美女與野獸的故事!可是後來野獸變成王子了呀!”鬱青說。


    “不!這隻野獸永遠變不了王子!”曉青輕快地說。


    兩人又開始唱“美女與野獸”的主題曲,由低低的“onceuponatime……”編出一個童話世界,彷佛又回到童年,天地單純,一切都是美麗的玫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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