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死於急xing心肌梗死。


    在他死後兩小時,也就是上周二下午三點半左右,我接到了通知。打電話給我的是他的研究助手蔣蘭,那是一個容貌整潔、話語簡練的中年婦女。我曾一度懷疑她和我父親有某種不可言明的關係,這種關係可能在我母親還沒死的時候就開始了。我的懷疑並非毫無根據,卻也有一多半是源自我那豐富的聯想。不過,盡管我擅長聯想,並曾經不止一次想像過我父親的死亡,我卻從來沒想過他的死法竟然會是這樣。


    ——太便宜他了,不是麽?


    當蔣蘭對我說,我父親死的時候幾乎沒有痛苦時,我就覺得上天真是不公平。當年我媽媽深受疾病纏繞,熬了半年時間痛苦死去,而我的爸爸,在母親生病後毫不關心、越發投入他的科學研究、從而把我的母親間接推向痛苦深淵的混蛋,竟然死得這麽輕鬆?!


    我恨他,對此我毫無疑問,而他也知道這一點,然而我們畢竟是父子,我畢竟還是要同他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有時候我又愛他,因為我記得有他陪伴在我和媽媽身邊的每一個溫馨時刻,父親是中年得子,所以在我的童年裏,竟也不乏這種幸福時刻。總之,當他死後,我陷入了一種矛盾的心境裏。一方麵,我早就暗暗想過要他去死,所以他的死讓我默默高興;另一方麵,我雖然從來沒有原諒過他,可是他一旦真的死了,我又覺得手足無措,悲傷難以自製。這種悲傷既出自於對父親殘存的愛,也出自於對孤獨的懼怕——這個家隻剩我了。


    前來吊唁的賓客中有父親的助手。那天,在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驅使下,我抓住她的手腕,問了她一個不該在這種時候問的問題:“你跟我父親究竟是什麽關係?”


    她聽到這個問題大吃一驚,好像她根本不明白我為何會這樣問似的。我卻斷定她是在故意做戲。我猜想,她一定早就想到我會有此一問,所以早就策劃好該有怎樣的反應。對於活到這個年紀、又頗為聰明的女人來說,演戲應該不成問題。


    她看了我一眼,眉頭微微蹙起,用一種冷靜的聲音說:“我們是同事。”


    我發出一聲冷笑。“僅僅是同事?”問完我便覺得這樣問來問去實在有些愚蠢,幹嘛不幹脆問她是不是我父親的情婦?


    她的回答依然很冷靜,“也是朋友。”


    “別胡扯了,我知道你們的關係——”


    “那你就沒必要問我了。”她打斷我,毫不留情地說。“既然你堅持認為我和你父親有那種關係,我解釋也沒用。對不對?”


    我氣呼呼地瞪著她,覺得這個女人真是令人厭惡到了極點,真不知道父親是怎麽忍受她的。不過,一轉身看見父親的遺像,我又覺得是自己不對了。在我父親的葬禮上,在死人為主角的這一天,我竟然在談論我父親的私情,這絕對是不尊重父親的表現。我覺得不論他曾做過什麽,至少在這一天我應該對他表示尊重。


    我放過了蔣蘭。想不到那晚之後,我和她的唯一一次見麵居然也是最後一次。


    可是就在我買下3d打印機的第二天晚上,我居然接到了她的電話。


    我剛接電話她就問我:“你在家嗎?”


    我回答說是的。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急切起來,“在家等我,我馬上就過去,最遲半個小時就會到你家。”


    我馬上後悔自己回答得那麽爽快,想要改口已經不可能,可是我實在不想和她見麵。於是我說,我馬上就會離開家,因為我有一個約會。我沒有時間等她。這個老女人很識趣,她一定會明白我這樣說的原因。


    可是蔣蘭卻堅持要我呆在家中,並用一種幾乎是命令般的語氣說:“我有事情要對你說,你哪兒也不準去,聽明白了嗎?是關於你父親的。”


    我吃了一驚,搞什麽?她憑什麽這麽對我說話?雖然她和父親關係親密,可我卻和她不熟,交流的次數屈指可數。她怎麽能夠毫不客氣對我說話呢?她又憑什麽命令我?


    我還沒回答,她就已經掛斷了電話,分明不肯給我辯駁的機會。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想留在家中等她來。從小到大,這樣對我說過話的除了父親,還不曾有過其他人,如今父親死了,她居然想要憑著她和父親的那點兒關係就對我發號施令?她是不是太過自以為是?


    我披上大衣,拿上錢包手機就出了門。


    天地間飄揚著鵝毛般的雪花,什麽時候開始的我並不知道,從路麵尚無積雪的情況推測,下雪時間不超過十分鍾。我豎起衣領抵擋風雪,緊走幾步進入車庫,打開燈。


    老爺子那輛破舊的大眾車依然停在它專屬的位置上,不知道是不是沒了主人的緣故,這輛車顯得孤孤單單的,還伴著一股寒磣勁,讓我對它更加鄙夷了。我撇撇嘴,拿出車鑰匙走向我的凱雷德escde。這車是我用母親留給我的錢買的。說來可笑,我們爺倆竟然全都是靠著女人的錢過活的,老爺子曾供職於國家部門,後來為了自己搞研究,選擇了辭職,他花掉了自己的儲蓄,後麵不得已求助於母親。我母親倒是不計較這些,她很早就繼承了雙親一筆遺產,包括我們所住的這幢郊區的別墅。我呢,在一個二流大學畢業後晃蕩了好幾年,工作換了四五次,錢沒賺到倒是先花掉了不少。用老爺子的話說,這輩子注定要這麽浪蕩一生。我並不這麽想,在我看來,找工作就和找女友沒兩樣,你得不斷去嚐試,去體驗,才知道哪個更加適合你。而一旦有了適合的,人生就定會有所不同。不過很遺憾,無論是工作還是女友,我都還沒有找到合適的。


    但不管我怎樣想,怎樣辯解,事實卻是——母親留下來的錢即將被我們父子二人敗光,如今父親一死,我麵臨的問題就很嚴重,我不能指望父親會對我有所幫助了,毫無疑問,我必須自己養活自己。如果我還像從前那樣吊兒郎當,別說是養活我自己了,就連別墅維護、清潔方麵的支出我都負擔不起。


    這方麵的擔憂很是讓我頭疼,我歎口氣,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趕出腦海,開車離開家,行駛在馬路上。為了避免在路上被蔣蘭逮到,我不敢沿最近的路開車去市中心,而是選擇另一條需要兜很大圈子的路。


    一想到那女人發現我不在家之後會如何生氣,我就會很得意。我把音樂聲音放大,和著節拍搖擺,覺得自己真是做了一件最正確的事兒。此時是晚上八點,黑暗像厚重的毛毯包裹著我周圍的空間,使我每次看向窗外,都隻能看見一片黑黝黝。讓人有些心生恐懼。


    漸漸的,車燈照亮的前方隱約出現了一座橋的輪廓,一旦靠近,這輪廓卻又變得異常模糊,好像和黑暗融為了一體似的。我逐漸減速,好應付那即將出現的道路監控。就在這時,在車燈照亮的範圍內,我看到橋的另一側停著一輛車,白sè,從旁邊經過的過程中我發現,這輛車並不是單純地停在那裏,原因其實是車頭撞到了橋的護欄,換言之,這是一起車禍。猛然,我記起父親的女助手開的也是一輛白sè的車——難道是她?


    不可能這麽巧吧?


    不管怎樣,碰到這種事情我不應該袖手旁觀。我緩緩停車,裹緊大衣幾步朝那輛車走去。這時雪已經停了,路麵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白霧。不知為何,我心底忽然掠過一絲不安,繼而我便笑話起自己來,難道我在為那個女人擔心不成?她死了不是正好麽,那樣老爺子在九泉之下就不會寂寞了。


    這是一輛白sè保時捷,車裏隻坐了一個人。此人的頭靠著座椅,歪向車窗方向,從斜斜地垂到窗外的頭發長度可以推測,她大略是一個女人。她已經死了嗎?車禍是何時發生的?我繞過去,來到車頭方向,發現車頭和橋護欄一樣慘不忍睹,車窗支離破碎。坐在車內的女人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死了,淩亂的頭發沾染了血跡,遮住了她的半邊臉,不過,雖然隻是半邊臉,已經足以使我認出,她正是父親的女助手蔣蘭。


    一時間我幸災樂禍,覺得這是她的報應,隨後死亡像是個嚴肅的獵手把我捕獲,讓我從心底生出一絲恐懼。死亡永遠都是這樣貼近人類,仿佛隻有一紙之隔,而那層紙是那麽容易撕碎,轉瞬間你就和死亡站在了一起。我的父親是這樣,這個女人也是這樣。我沒理由不感到恐懼。出於對恐懼的尊重,我下意識地後退兩步,然而,好奇和探索的力量又驅使我走上前,朝著破爛的窗戶伸出手臂,把手指放到女人的鼻孔下方。


    還有呼吸,她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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