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粒種子發芽,是巫真先看見的。


    晚間用飯的時候姚自勝將陶盆順手放在碗邊,別人的飯碗旁邊都是湯碗菜碟,他卻放了一口黑不溜秋的裝土的陶盆兒,巫真大概很是好奇,多看了好幾眼。若這盆兒不是姚自勝的,她心有忌憚,多半早就開口問了。


    等用過飯茶端上來,巫真還是忍不住:“這是什麽?”


    吃飯的時候桌上放一隻盆兒,是奇怪了些。


    “是姚公子的。”


    “我知道,我是問,這裏頭種的什麽呀?這苗兒我不認得。”


    她這句話把我們的目光都拉了過去,這才發現,盆裏竟然長出一線細細的綠苗!


    “這……”姚自勝怔在那裏:“這,發芽了?”


    我雖然也覺得詫異,可是沒象他那樣。


    以前這種子不發芽,愁煞人。


    現在突然間發了芽,姚自勝反而更加困惑了


    。


    “它,到底是怎麽發芽的?”


    他象是在問我們,又象是在自言自語。


    說實話,這盆他時刻不離身,若連他也不知道原因,旁人當然更不會知道。


    “為什麽呢?”


    “為什麽突然發芽了呢?”


    “為什麽呢?”


    巫真嘀咕了一句:“發個芽有什麽稀罕?難不成它不該發芽?”


    姚自勝認真地解釋:“對,從前我試了種種辦法它都沒有動靜,可是現在居然發芽了,我卻不知道原因。這兩天……不,今天早上我還看過,沒有一點兒異樣。那變化就出在今天。”


    是的,早上他拿出種子來的時候是沒有動靜。


    姚自勝拉著我們不放,非得要我們幫著回想今天的事情。


    細想起來。這一天的事情不少。


    早上我和齊伯軒去找姚自勝,那時候這種子還是沒發芽的,然後他將盆兒帶著到前來,觀看劍會……中午我們沒在一起用飯,下午的時候這隻盆兒還放在桌上過,依然是空空如也,絕沒有發芽。下午齊伯軒和文飛都被抽中上過台,齊伯軒勝了,可是看得出他隱藏了功夫,沒費什麽氣力就打發了那個和他比劍的男子。文飛也上了台。不過他輸了。和他比拚的是越家的嫡係子弟,身法,根基。劍術,閱曆都勝過他,所以贏得毫無懸念。那人也很有風度,點到即止,還指點了文飛兩處不足。


    除此之外。就是越彤曾經來過,坐了一會兒,說了幾句話。不過她顯然忙得很,並沒有太多時間招待我們。她也和姚自勝開了兩句玩笑,說他比千金小姐還矜持,這麽些天都不肯出閨門一步之類——


    可是這些事情。和那種子發芽,有關係麽?


    除了姚自勝自己,我們其他人都沒有動過這隻陶盆。


    真是奇哉怪哉


    。


    姚自勝都快魔症了。坐在那兒發一會兒呆,又自言自語幾句,再盯著那盆裏細細的綠苗看。


    這麽看起來,我倒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已經凶名在外的少年有什麽可怕的。


    他的性情裏沒有一點兒假,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是的,大多數人不是這樣的。


    即使不喜歡的事。也要做,不想說的話,也要說。你想得到的越多,你要付出的也就越多。等到終有一日回頭望的時候,也許你發現,在這一路上失去的東西,遠比你現在擁有的要多得多,更要寶貴得多。


    即使是我,有父親那樣的寵溺嗬護,又常年住在山中不和人打交道,也不得不讓自己去長大,去學會……那些本來不願意,不能夠學會的東西。


    有的人可以一直保持著最初的純淨不變——但是這樣的人太少了。


    而且,這樣的人,盡管不委屈自己的心,可是往往被誤解,被傷害,被蒙騙……


    父親曾經說過的一些話,一瞬間在我心頭飛快地掠過去。


    太與眾不同,是不行的。


    既艱難,又寂寞。


    姚自勝還捧著花盆兒嘮叨,除了齊伯軒,人人都露出些微不耐煩來。


    文飛也是一樣。


    縱然他修養好,可是他心裏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他。


    他心心念念都在揣摩今天那場比劍,自己的劍勢,對方的招數,還有最後那位越公子對他的指點,應該是正搔到了他的癢處。這種時候他最想做的應該是練劍,要麽就是回去靜坐細想,而不是在這裏虛擲光陰。


    我還沒來及告訴他,我想請姚自勝去替月姨診治病痛


    。不然的話,他一定不會是這樣的神情。


    心底深處,我隱約覺得……文飛有些太功利。


    有用的人他會熱情耐心,沒用的人……


    可是他很不容易,文家對他的錯待,他心性那樣驕傲又偏偏處境如此不堪。


    他想要做的,是世人都想做的。


    他想得到的,也是世人都想得到的。


    這並沒有錯。


    誰會整天想陪著無用的人,聽著無用的廢話?誰不願意有所作為,力爭上遊?


    是的,沒有錯的。


    隻是……也許是我也在山中長大,姚自勝也是生於南疆荒僻之地,所以總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巫真也不樂意在這兒陪著不熟的人,尤其是姚自勝,他在世人眼中,身上深深打上了一個“毒”字,和他坐在一桌,巫真的晚飯都沒能吃得下去。也許她生怕自己的碗裏突然吃出一隻蜈蚣來。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這一天很開心,可是心裏卻隱隱覺得不足。


    也許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


    當時覺得是無關緊要的小事,最後卻成為致命的重傷。


    我們的性格不同,興趣不同,人生的目標更是大大的不同。一時的心動,情動,並不足以讓我們以後就象傳說中的那些才子佳人一樣幸福終老。


    也許父親和母親的情深不移,讓我對愛的期待太高。


    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他好。如何向他表達我的心意。


    所以……後來的一切……


    我以為我是在對他好,我幫他鑽研劍法,尋找劍譜,幫月姨尋醫求藥,調養身體……


    但是越彤有更快、更好的辦法幫他


    。


    她和他成親,一夕之間文飛就從身世難堪的無名之輩,變成了人人追捧的新貴少俠。傍上了越府這麽個大靠山,還有什麽劍法學不來?什麽基業成不了?更不要說月姨的身體和名分……


    我做那一切,為的是我的心意。


    可是他看到的不是心意,而是最終他能得到什麽。


    所以他娶了越彤。


    不,我並不恨他移情,也不恨他另娶。我隻是一直一直都在疑惑,為什麽他非殺我不可?


    不成親,就必成仇嗎?


    就象當初他父親對付月姨的手段一樣,即使不能娶她,即使自己另攀富貴毀信背誓,卻還要把錯處全推到一個弱女子身上,讓她身敗名裂?


    那一天姚自勝種的夜石藤發了芽。


    可是那時候還沒人知道,夜石藤後來有多麽可怕。


    那一天在各人心中發芽的,大概還有別的。


    我已經預備好,文飛若來找我,請我用幻光術再現白天他比劍的場景,甚至是別人比劍的招數劍路什麽的,我也一定盡力的做到。


    可是他並沒有來找我。


    後來想想,他大概那時候就想到了,還有更好的途徑。


    或許,他還找過巫真?


    我不知道。


    但是過了這麽許多年再看,巫真和他、和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不同尋常,不知他們何時就已經……


    那個冬天,真是特別的冷。


    而現今,又是一個冬天了。


    沙湖的冬天,似乎也是頭一次來得這樣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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