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湖就象是一鍋熱油,明明接近沸騰,可是卻一如既往的平靜。


    我替父親整理了半天的雜物,然後理出許多屬於我自己的舊物。


    雖然經過了漫長的時光,這些東西,看起來還色澤鮮豔,並沒有顯得多麽陳舊


    。


    那是我舊時的衣裳,首飾,讀過的書,還有其他的雜七雜八的東西。


    看過已經成了廢墟的百元居,我想不到這些東西還能完好無損的留存下來。


    我拎起一件衣裳,窸窣作響的絲滑的料子象水一樣從手中淌下,柔軟的垂掛著。


    這裏麵有的衣裳我可能隻穿過一次。


    年輕的少女總是貪新鮮,其實好些衣裳做好之後我一次都沒穿過。


    幾十年的時光仿佛被一隻手從中段捏起,然後用一把鋒利的剪刀無聲剪下,再重新拚接起來。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在這一刻重疊在了一起。


    父親曾經對我畫出來的那繁複縹緲的圖樣稱讚不已,並且真的將那圖樣變成了真實的,美麗的衣裳。


    “雲想衣裳花想容……”


    那該是怎樣的一件衣裳?


    它從我幻想中的衣裳變做了現實。


    那時候我們父女倆一起對著衣裳笑出來。是的,衣裳很美,隻是我從來沒有穿。


    那時候我們父女倆人更象是一對貪玩的孩子,這件衣裳就是我們製作的一件成功的玩具。象這樣的玩具還有好多件。


    想不到父親會把它們都保存下來。


    我微微笑著,又拿起另一件。


    曾經快樂那麽單純。


    可要打破它又那麽容易。


    我把那些衣裳又都裝進箱子裏去。


    父親那個穿灰衣的仆人,遠遠站在一旁看著我們。


    他的注視總讓我有一種——我應該認識這個人的感覺


    。


    可是記憶中又分明沒有誰能和這個對得上號。


    也許,我還沒有全部記起。


    父親饒有興致地說:“去去,換上讓我看看。”


    我笑著點頭:“好。”


    這衣裳美是美,可是穿起來拖拖拉拉實是不便。旁的不說,袖子是廣袖。恨不得拖垂曳地,真是什麽都做不成。裙子後擺和綴滿海堂花的披帛拖了快有一丈長,走路都得當心著走,要轉彎時,就得停下來把後擺挪一挪——自己還沒法兒挪,後頭得另跟一個人專給拾掇這個。


    嘖嘖,真不知道當時怎麽想的,費勁弄出這樣一件華而不實的衣裳來。


    小女孩兒總是喜歡這些看上去很美的東西。


    華服美飾,俊逸的少年,還有……情竇初開的愛情。


    我把最後一根絲絛係起。輕輕推開竹門,邁步出來。


    父親聽著門響,轉過頭來。


    我雙手攏在袖中。屈膝俯首,行了一個福禮。


    父親怔了一刻,才輕聲說:“很好看。過來。”


    我走到父親身邊,他輕拍了下墊子,我緩緩坐下。這裙子站著都拖得極長,坐下來更鋪滿了半間屋子,繁複迤邐,象一大朵盛開的花。。


    “這個頭不大襯。”父親替我把頭發散開,又拿梳子替我梳了兩下。他做什麽都在行,可是梳頭麽。還真難住他了。


    “這樣也挺好。”


    我笑著點了下頭。


    鏡子裏的的容顏,亦似亦非。


    我回過頭來向父親一笑。


    這一回我不會再犯傻,更不會自暴自棄


    。


    許是老天垂憐。我才有重活一次的機會,能再見到父親,紀羽。還有,能擁有這一世的親人,齊靖哥哥。齊涵姐姐,姨母……


    我微微垂下頭。


    這一世我不會讓旁人傷害到我的親人。我愛的人。


    “紀先生來了。”


    我還沒來及起身,隔門已經朝兩邊拉開。


    師公站在門前,我扶著膝站了起來。


    不知不覺,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總需要仰視他的小孩子了。


    我問他:“你怎麽來了?”


    “想出去一趟,問問你的意思。”


    “好,等我去換下衣裳。”


    我把那件繁複異常的衣裳脫下來,隔著薄薄的木門,也沒聽見師公和父親說話。


    當然,他們兩個如果不想讓人聽到,有得是辦法讓人聽不到。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們會說什麽。


    “走吧?”


    師公點了下頭:“好。”


    等出了屋子,我還沒忍住好奇:“你剛才和父親……說什麽了?”


    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沒回答。


    我換個問題:“我們去哪兒?”


    “到時候就知道。”


    這不和沒說一樣麽。


    我低頭笑笑,他問我:“你笑什麽?”


    “沒什麽。”


    我學他,原樣兒把問題撥開,心裏偷偷的得意一回


    。


    師公嘴抿了起來,看起來嘴唇顯得更薄了。


    我們出了山莊,一路到了鎮子裏。鎮子本來就小,現在擠得滿滿當當的,兩家稍大些的車馬店、客棧是不用說了,聽說那些人,有的在人家茶館的堂屋裏打地鋪的,有的就借宿在民家,還有一些都擠在鎮西頭的破廟裏。那兒那廟香火盛,院子很大。後來經了火,燒得光剩了個空院子,漸漸就荒了,現在那裏擠滿了人,頭上還有片瓦的地方,早被占光了。後來就住在院子裏,跟露宿也沒有什麽不一樣。


    可是這些人還是趨之若鶩,吃著粗糙的幹糧,幕天席地的,卻一個個興致高昂,三個五個聚在一塊兒,自以為隱密的談論著。


    沙湖可能有劍仙遺跡秘寶的消息,就象一塊肥美的肉,人人都想來分一杯羹。有的人野心勃勃誌在必得,有的可能覺得自己本事不行,不往前湊。可是人家吃了肉,自己說不定能喝口湯。就算什麽都沒撈著,能看一看仙劍遺跡什麽樣,也不白來一趟。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個道理,人人都明白。可是混江湖的,本來就是刀頭舔血討生活,不在這兒死,明天也許會在別處沒命。不如拚上一把,富貴險中求。


    我和師公要混進這些人裏再簡單不過,連易容都不用。


    什麽易容比得上幻術?


    師公幻術個老頭兒,滿麵風霜,衣著破舊,和隨處可見的江湖客一樣。我呢,化成個壯漢,破廟這一塊兒這樣的漢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再普通不過。


    沙湖的人原來覺得這些江湖人有些古怪,不過後來看他們也沒鬧事打架,膽子也大了。好些人就挑了擔子來這兒賣東西,賣餅的,煮了雞蛋來賣的,還有賣茶的,吆喝著,十分熱鬧。


    我和師公從人群裏穿過去,有人和我們擦肩而過,一眼都沒多看我們。


    破廟的院子裏都快被占滿了,但凡好點兒的平坦點兒的都占上了,我們在一塊幹淨點兒的石板地上剛想停下,旁邊就有人瞅我們一眼,有意無意的抖他的破包袱皮。


    意思是這兒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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