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差不多半個時辰。”我將第二根針從她頭頂百會穴刺進去:“半個時辰之後,你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對了,你本來不姓巫,你姓劉,對吧?嗯,你今年也有快百歲了吧?過半個時辰,這世上就沒有什麽明月夫人,沒有巫真這個人了。隻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劉婆婆……嗯,如果那時候你還記得自己姓劉的話。”


    巫真忍不住又顫抖起來。


    她最恐懼的是什麽?


    做為一個習練幻術的人,她最怕失去這種賴以立身的本領和力量。做為一個女人,她懼怕衰老。


    她現在看上去仍如二十許人,那是用藥物和功力一直維持著的。一旦失去這些,她會立刻衰老下去。


    我沒和她玩笑,她自己也明白,這是最後關頭了。


    第三針刺在胸口,巫真從椅子上滑下去,全身麻痹癱在那裏。


    到了這個時候,她也沒求饒,也沒咒罵了。反正那些都沒有用,可能還會讓氣力加速流失,讓最後一刻變得更短暫。


    “真沒想到……今天居然就是我的死期了。”


    我轉頭看船艙外,月光冷寂。


    “我那時候也沒想到,自己的死期會是哪一天。”


    巫真靠在艙壁上,忽然笑了:“我們是怎麽變成今天這樣的?有時候我在夢裏頭夢見昨天的事兒,隻覺得就象在昨天一樣


    。”


    “那是你後來的日子過得不快活吧?”


    她怔了下,並沒否認:“是啊,從出嫁,我就沒有快活過一天。”


    艙裏靜悄悄的,隻能聽到水河水嘩嘩的流淌聲。


    “你……那件法寶,能再讓我看看嗎?”


    我看了她一眼。


    她語氣很平淡:“就算讓我當個明白鬼吧。”


    我翻過手掌,昏暗中微光一閃。幻真珠顯現出來,滴溜溜的環繞打轉。


    “當初……文飛應諾過,要是找到你身上的法寶,就歸我了。可是沒有找到……整座山都快翻過了,都沒有找到它。”


    “我中劍的那一刻,它就消失了。”我看著那對珠子:“你為什麽這樣想得到它?”


    “那還用說嗎?這是幻仙甄慧的遺物。世上誰人不想成仙?你……”她忽然悚然而驚,看著我的目光也不同了,半張著嘴幾乎忘了呼吸:“你……”


    她連說了幾個你,不知想到了什麽,即使麵部僵硬不能動。目光卻極其複雜,驚駭,恐懼。專注。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到了什麽,她自己問了出來。


    “你……你難道已經……得窺仙道了?”


    什麽?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隨即我明白過來她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目光,為什麽會這樣想。


    死而複生,從來都是神異怪譚,世人總這樣傳說。可是誰也沒有真的見過,更說不清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為什麽會死而複生?為什麽我靈識不滅?


    連我自己都不明白


    。


    世人都想成仙,可是成仙的路到底在哪兒?成仙又是怎麽樣一回事?誰也說不清。


    “我不知道。”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搜尋。


    到這個時候我沒必要騙她,她也知道我說的實話。


    “到底是不是呢?”她喃喃自語,象是在問我,又象是在問她自己。


    到底是不是呢?


    我看著自己的手。月光透進來。手指有些虛恍的瑩白,看上去不象真的。


    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幻?


    成仙又怎麽樣?不成仙又如何?


    我知道我現在是真實的。我的親人,愛人,也是真實的,這就夠了。


    人活在世上,看似能擁有許多。但是到頭來,我們才發現最珍視的東西其實觸手可及。隻是我們之前一直對此視而不見。


    如果沒有死過一次,我也許仍然不能明白。


    安靜了一會兒,巫真忽然問:“我還有多久?”


    金針剛才沒入她的身體,現在已經逐漸的向外退了出來,眉心的那一根已經褪到了盡頭,跌落下來,在艙板上發出叮的一聲響。


    “還有一盞茶的功夫。”


    她嗯了一聲,說:“你扶我起來吧,我想看看月亮。”


    我緩緩伸出手,把她扶了起來。


    這麽一刻的功夫,頭頂的那一根針也已經退出來滑落了。


    “真象……就跟我們第一次下山時候一樣。”她看著遠處,夢囈一樣說。


    是啊,真象。


    月亮,河水,航船


    。


    “其實我後悔過,好多次。可是後悔也沒用,做過的錯事不能抹掉重來,死去的人也不能再複生。我竭力告訴自己我不後悔,我不能後悔。我也一直告訴自己,我沒有錯,不是我太貪婪太虛榮,是別人虧欠我,對不起我……”淚珠從她眼中滾落,沿著她的麵頰緩緩向下淌,在月光下,那兩道淚跡也是銀色的。


    “那些滅門慘案多是越彤和文飛所為,越彤從哪裏弄到的夜蠱的方子我不知道,但是夜石藤被毀之後,她再也栽培不出。前陣子雷家莊那一回,應該是最後的一回,以後這世上應該不會再有人死於這種奇蠱了……”


    “我對不住你。”巫真說:“更對不住父親。要是沒有父親收留,我早就死了,世上本來就不該有巫真這個人……”


    “還記得咱們那時候上山去采花嗎?春天裏頭,山間有人唱山歌……”她輕聲哼著:“三月三,桃花似錦,柳如煙——”


    我也輕聲跟著哼唱。


    “三月三,蝶兒團舞在水邊……


    三月三,你我相逢共百年……”


    第三根金針也從她的身體裏完全退了出來。


    巫真的容顏就象瞬間經過了這幾十載光陰,皺紋爬滿了她的臉,頭發飛速的變做灰白,身體佝僂了下去。


    我們曾經歡笑著,攜著手撲蝶、采花。一起學字,念書。父親負著手,掂著根竹竿,我們互相使著眼色,企圖在他眼皮底下蒙混過關……


    我輕輕鬆開手,把這個垂垂老矣的婦人放在椅中。


    巫真已經消失了。


    她的記憶,她的功力……一切都已經灰飛煙滅。


    河水嘩嘩的流淌,從古到今,並無改變。


    ——————————————


    這章寫了將近一天,還是不太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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