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論道(上)


    李成走出房間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不知不覺,這一坐竟坐了數千息之久,尋了人問葉一溥的所在,給領了出來。


    看病情已然好轉,餘人均已回去。葉一溥和老張在院子裏的八角亭裏,葉一溥是等李成,老張是一來是感激,二來他一輩子玩針灸,如今碰上高手,自然要討教一番。兩人俱是中醫,養生功夫好,老當益壯,氣血旺盛,不懼寒冷。送上來的炭爐也棄之不用,隨意擱在亭子下的圍廊上,偶有飛雪落下,迅即被炭爐化去,滴滴答答掉在地上,聲音清澈。老張本是個愛熱鬧的,喜歡說話,可今天遇到的事情讓他有點心寒,葉一溥見他神情,知道他心事,也不勸慰,兩人微眯著眼,默然對坐。


    李成過來時,葉一溥麵朝小徑,先看見了他。眼前這個年輕人,鼻子還是昨天那個鼻子,眼睛還是昨天那個眼睛,隻是眉目疏朗,精神平斂,粗看不異於常人,細細打量下卻覺得他迥脫根塵,葉一溥經商這二十年隻在紅塵中打滾,往來皆是名利之徒,何曾見過如此人物,心下暗歎自己前兩次看走眼了,站起來笑道:“陸放翁講,心如潭水靜無風,一坐數千息。小李同誌,你的養氣功夫跟陸遊比,那也是毫不相讓啊。”


    “葉老師又來取笑我了,陸放翁可是尋見古仙丹灶的大賢,我可是功名利祿的小人,剛才就在裏麵睡了一覺,哪裏敢相提並論。倒是兩位老師養心功夫好,坐了這麽久還是氣定神閑。”


    “這首詞你也知道,你上次還說是初中沒畢業?我看不像,今天你可要從實招來。”葉一溥風趣地道,這尋見古仙丹灶,有白雲成積。正是心如潭水靜無風的上句,為南宋陸遊所作,文字不甚美妙,又涉及修道養生的內容,一般人看過也就忘了,李成隨口接出上句,初中畢業斷然沒有這個程度。


    “我家祖上中過秀才,家裏有些閑書,是小時候爺爺的板子打出來的,那時候年紀小,也就是記得清楚,要說這裏麵的意思,我可一點都不懂。”李成謙虛道。


    老張尋了個『插』話的機會,站起身來向李成拱手鞠躬,這是古時弟子見師之禮,極為隆重,說道:“小李老師,今天真是太謝謝您了!”李成雖然看不懂,卻也不敢受,趕緊搶上前去扶起。葉一溥和張雲裳一樣是世家出身,自然懂得這一套,笑道:“雲裳兄,我聽說你狂起來比誰都狂,沒想到你蔫起來也比誰都蔫啊。”張雲裳老臉通紅,情急之下原形畢『露』,罵道:“老葉,你這家夥天時就是當『藥』販子的料,一張嘴甜起來比誰都甜,毒起來比誰都毒。”葉一溥在市值近百億的集團當董事,身居高位,頤指氣使多年,哪裏受得了這口閑氣,便要反唇相譏。


    李成見兩人就要鬥嘴,趕緊打斷道:“葉老師,我說這也沒咱們什麽事了吧?要不回去?”卻聽得小路上一個蒼老豪爽的聲音傳來:“哈哈!既然來了(liao),哪有就走得道理,怎麽也得喝幾杯酒,免得出去了人家笑話我大老粗,不懂禮數。”


    三人回頭望,隻見老人朝亭子走來,這大雪天裏,隻穿了中山裝,身形清臒瘦削,步伐有力,除了須發雪白之外,哪裏有一絲老態的影子,更不像剛得大病之人。李成心下暗奇,心道這老人正氣倒是遠盛於常人,恢複的如此之快。


    一個中年『婦』女從遠處急急的跑來,給老人披上一敞大衣,嗔怪道:“爸,你怎麽出來了,外麵太冷,你才剛好,哪裏吃得消。”老人卻不理會,抖開了衣服,大馬金刀往亭子裏一坐,說道:“不礙事,有這個小神醫在,不怕。來,你沒吃飯,我也沒吃飯,去燒幾個菜,拿瓶酒來。今天就在這裏吃。”『婦』人不敢違逆老人的意思,隻是眼巴巴的望著李成,期望他能勸勸,李成說道:“沒關係,病人在**躺了幾天,大病出愈,出來接接地氣,有利於恢複。”『婦』人見識過李成治病時的奇異之處,對他的話深信不疑,開心地去弄飯菜了。


    老人大笑:“你們看看,這有本事的人,說話就是板上釘釘。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就像我們搞革命,不走中間路線。當初我就說了我這媳『婦』,別把事情搞的太複雜,生死一條命注定,管你富貴貧賤,閻王爺不收你,想走都走不了。”


    不一會酒菜已經整好,是家常小炒,味道偏向四川口味,值此冬日,酒是好酒醇入口,菜是好菜辣舌頭,麻辣在舌底翻滾,暖意從胸腹間燒上喉嚨,正是一大享受,。席間李成聽葉張二人稱老人為將軍,看他歲數,怕是抗日解放朝鮮戰爭都打過,不由得肅然起敬。中年『婦』女也跟幾人在一起吃飯,卻是在監督老人的酒量,說是不能超過半斤,這個標準顯然大大低於老人的期望值,一會功夫酒就快喝完了。


    將軍舉杯敬李成,道:“李醫生,我雖然是個唯物主義者,可是對於傳統的東西我還是相信的,馬克思講萬事萬物都有矛盾嘛,我是萬物之一,也有矛盾,又信唯物主義,又信神秘主義,這個就是我的矛盾。”李成初次跟老人接觸,聽他說話有趣,不由得笑了起來。將軍繼續說道,“文革的時候我當了幾年牛鬼蛇神,住茅棚裏,天天開荒山勞動改造,有一天人家帶我們去砸一座道觀,那會不是要破四舊嘛,跑過去一看是哪是什麽道觀,就是深山老林裏一間茅草屋子,一個道士自己種菜吃,衣服都破破爛爛,人也是神神經經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雪天,幾個紅衛兵要燒草棚,我一看不行啊,這草棚一燒,那道士沒地方躲,非凍死不可,最後還是沒攔住那幫人,屋子給燒了。到了晚上我放心不下,偷偷抱了床棉被過去。那道士果然還在那裏,就坐在燒過的草灰上,說要給我批命,那次批的可真是準啊……”老人說道這裏卻不再說下去,一仰頭把最後一杯酒喝掉,道,“好酒啊,二十年的茅台。”


    老人的兒媳『婦』也是第一次聽老人說起這種事情,饒有興趣的在聽,見老人不往下說了,知道是什麽意思,笑著又開了瓶酒。老人繼續說道:“那道士說了很多,我後來這些事情,連幾個兒媳『婦』是幹什麽的都說準了,最後說我的壽數是81,我當時奇怪,問他是怎麽算的,他說我最後一次殺人的時辰加上個六十年,就是我的死期。今天李醫生給我治好之後,我腦子清醒,才想起這個事情來,六十年前的這個時候,就是中午你給我針灸的那個時辰,我差點就死了。哈哈,這件事那道士沒算準,我還是活過來了。”


    聽到這裏,李成似乎明白了怎麽回事,說道:“將軍,您最後一次殺人,是受傷了吧?應該是肚子裏那刀傷。”


    “是,子彈打完了,跟鬼子拚刺刀,他娘的,肚皮上一刀捅進來,差點被鬼子剖腹了,當時我就想剖腹而死那是日本人的死法,我可不能這麽丟人,咬咬牙讓我活下來了,軍醫都說我命大。”將軍回憶道,過了會奇道:“李醫生,我身上傷疤不少,您怎麽知道是肚子上這刀傷?”


    張雲裳問道:“聽針?”


    李成點了點頭。


    “不知道小李老師是哪一派的傳人,黃遠庭我知道,他可沒這功夫。”張雲裳追問。


    “不算流派吧,是我師傅他老人家自創的,功叫黃庭功,針法還沒名字。不過跟黃庭內外景沒啥關係。”


    “黃者厚土之『色』,庭者中空之用。黃庭功,應是取厚德以載之像,你施針的時候我一直在把脈,脈象不『亂』,正大光明,這門功夫怕是年代久遠。”張雲裳道。


    李成也佩服起張雲裳來,這厚德而能載,中空而大用的道理,他也是最近才悟出來。雖然人家搞電針有點不務正業的味道,可這理論功底確實是自己比不上的,隻從一個名字一次針灸,就將這門功夫的特點說的絲毫不差。


    將軍見兩人說的有意思,一言不發,邊喝邊聽,示意兩人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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