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破曉,東方泛起清淺的白芒,錦江還沉睡在尚未盡數退去的夜之靜謐中,唯有道道淩厲無比的寒光,割裂薄霧,舞於水上。


    少傾,醞釀了許久的劍氣劈開了徐徐流淌的江麵,一擊斬落,濺起滔天水幕,向錦江兩岸拍去。


    巨響轟隆,大浪排闥,驚濤拍岸,江水激蕩。


    被劍氣破開的水麵靜止了片刻,深可見底的窄淵重新向中間合攏,一葉停靠在渡口的小舟被浪潮卷走,很快便碎成了千百片細小的木屑,銷匿在翻湧不止的錦江中,再無跡可尋。


    仿佛有狂風過境,水勢久久未息。


    顏玖立於崇麗閣上,懶懶地依偎著欄杆,眯眼含笑,俯瞰在樓閣下方錦江之上試劍的寒川,良久不語。


    沈軒默默地陪著他,待風平浪靜,才輕聲喟歎道:“我現在倒是有點相信,既然他有此等天賦,你的打算或許能成。”


    顏玖偏頭看了過去,語氣篤定:“一定能成。我要讓雲濟滄的兒子在三個月後的武林大會上,親口揭露自己父親是怎樣勾結外族、妄圖與北燕割據中原的,再親手殺了那兩個道貌岸然的賊子。滄崖派毀我教名望,我便讓他們在天下人麵前身敗名裂,雲桑二人害我師父性命、損我身骨根基,我便讓他們以命相償。”


    “如玉……”沈軒不忍直視顏玖目光中已有些極端的悲戚和憤恨,他明知無用,卻還是禁不住勸道:“你不如先與容媚去苗疆想辦法解蠱,報仇之事若真放不下,晚些時日又何妨?武林盟盟主之位早晚還會輪到滄崖派,到時雲河的功力必然高深,你再讓他動手弑父,豈非更加穩妥?”


    顏玖笑了一下,十指緊扣橫欄,凝視著他道:“沈師哥,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這樣能徹底毀掉滄崖派的機會,我已經等了十年,往後也絕不會再有更好的時機。如果我隻想殺雲桑二人,早使些陰毒巧詐豈不輕鬆?你懂我想要什麽。”


    沈軒自然懂得,他深深地看了顏玖一眼,緘口不言,胸中卻已百感交集。


    “什麽時候動身?”良久,沈軒輕問。


    顏玖聞言,向東方眺望,自言自語般道:“等等吧師哥,就快了。”


    沈軒又向崇麗閣下看了一眼,忽然問:“你當真舍得嗎?”


    “什麽?”顏玖不解。


    沈軒盯著錦江之上少年矯捷的身影,皺眉道:“如玉,你那麽聰慧,一定已經感覺到那孩子對你的異樣了,是不是?你隻是假裝不明以圖相安,可這種表麵上的師慈徒孝,又能維持多久?”


    顏玖微怔,下意識地撫上了自己的下巴,他剛剛照鏡子觀察合歡花跡時發現,那裏留有兩點淡青色的指痕。


    是怎麽留下的幾乎不言而喻。


    他思索回憶著和寒川相處的點滴,沉吟片刻,搖頭道:“是師哥多慮了,他對我不過是濡慕依賴之情罷了,依我觀之,寒川並沒有你想的那種逾越之心。小孩子而已,心性未熟,不必在意。況且就算真如你所說,那麽這種‘師慈徒孝’隻需再維持數月,也便夠了。”


    “可這樣會讓我覺得你是在為了達成雲家父子相殘的複仇計劃而……”


    “而什麽?”顏玖失笑,睨向沈軒問道:“而有意縱容?滋長氣焰?委身於他?別逗了師哥,你老實跟我說,最近是不是看了什麽奇怪的話本?”


    沈軒見他一副散漫隨便、事不走心的樣子,隻好長歎一聲,不再多說了。


    須臾,天色大亮,芙蓉城中經年化不開的霧被初升的日光照出了斑斕的色彩。


    寒川抱著兩把剛剛鑄成的寶劍,隨劍奴一起登上崇麗閣,來到顏玖麵前,重重地跪了下去,雙手托著劍高舉過頭頂。


    那是兩把閃爍著璀璨光芒的利刃——一柄由火雲玄晶鑄成的劍簫,劍身狹長,赤若燒雲,三尺有餘,簫體銅製,堅實利落;另外一柄千年寒鐵所鑄的軟劍,散發著如墜冰窟般刺骨的寒氣,劍鋒細如牛毛,珠柄是一顆碩大的泰山翠斑玉,覆著清霜,色澤如雪,紋縷飄綠。


    “請師父賜劍。”寒川俯首恭聲道。


    顏玖抓起兩把劍托在掌中,然後看向劍奴示意他講說。


    劍奴捋了捋胡須,神色十分稱心得誌,滔滔不絕道:“軟劍名‘子隱’,千年寒鐵鑄成,劍身入三節錕山情人骨,珠柄泰山玉可驅避毒蟲蛇蠍,此劍寒氣不衰,傷人瞬間能凍結血肉。劍簫名‘漸離’,火雲玄晶鑄成,劍身淬錕山情人血,銅簫鍍紫金砂,斬不留痕,水火不侵,無堅不摧,此劍熾熱不熄,觸之能灼燒傷人。”


    顏玖滿意地點點頭,衝劍眨眼奴笑道:“老頭兒,這次你可真下血本了,我該怎麽謝你。”


    劍奴高深莫測的擺擺手,道:“無他,鑄劍之人既見到像千年寒鐵、火雲玄晶此等珍材,必然當全力而為。”


    顏玖便不再多說,他擎著子隱、漸離,輕輕放在寒川手中,揚聲道:“寒川,為師今日賜劍於你,從此功力已成,自立於世,一朝出師,揚我教威,負劍長行,睥視萬裏,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快意江湖,必壯而歸。”


    寒川接劍的手一抖,猛地抬頭看向顏玖,聲音微顫,疑道:“師父,什麽叫從此自立於世?你是不要我了嗎?”


    顏玖愣了愣,旋即無奈笑道:“你這喬腦殼的哈兒,整日都想些什麽,這不過是歸元教的出師贈言,為師還指望你照顧起居呢,誰能有我的川川貼心,怎會不要?隻怕是你出了師硬了翅膀,不認師父才對。”


    他說著伸出手,把寒川從地上攙了起來。


    寒川這才放下心,抓緊手中的兩把寶劍,信誓旦旦對顏玖道:“師父也過慮了,徒兒還要為您雪恨,帶您解蠱,誓死相隨不離。”


    沈軒聽他又對顏玖說這話,心裏不由得再次別扭起來,連忙出聲打斷,向劍奴道:“敢問先生,何為錕山情人骨血?”


    劍奴道:“世人皆知我師尊錕山劍聖乃天下劍道第一,卻不知百餘年前,劍聖也曾像我追隨他那般,在一對眷侶膝下從師學藝,那是他的祖父母,也算是我的師祖。師祖伉儷二人耽於鑄劍大業成癡,為了鍛造絕世神兵,不惜常年以自身血肉為引,後來偶然得到一塊稀世晶材,久煉不熔,兩人苦等三月,最終從夢中受到啟示,雙雙投身於爐中,又過七七四十九日,晶材方熔化出汁,摒盡雜質。因為兩位鑄劍師鑄劍未成身先死,這塊被提煉至精純的晶材便被我師尊的父親保留了下來,後來傳至我手中,名之為‘情人骨’,當年師祖葬身的爐中化而不凝的紅水也傳了下來,謂之曰‘情人血’。這兩樣可都是鍛造神兵利器的絕世佳材,用一點就少一點嘍。”


    顏玖用指尖戳了戳寒川,笑道:“好嘛,跟我邀功是咋?瓜娃聽見了,給你用的可都是最好的東西,還不趕快謝謝老頭兒,往後叫你做事,也要給為師爭點氣曉得不?”


    寒川便抱拳長揖:“弟子謝過老先生抬愛,”又轉向顏玖道:“師父吩咐的事,就算沒有這些,我也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沈軒簡直看不下去,又不好當著大夥的麵道出心中疑慮,隻得略顯煩躁長出了口氣,顧左右而言他:“先生辛苦,不如讓我送您回洗劍池安歇。如玉和師侄先請自便,到了辰時我再送早飯過來。”


    顏玖帶著寒川回到自己房中,一進門就沒了正形,攤在榻上一動不動,脫掉鞋襪,有一下沒一下地用腳趾頭勾挑木屐玩。


    他從昨夜蠱發至此時,折騰了幾個時辰,就算昏迷也不得放鬆,早就疲倦不堪,躺在那兒昏昏沉沉,很快就睡了過去。


    寒川走到窗邊,他想把卷在窗欞橫木上的竹簾放下來擋擋風,好讓顏玖睡得更安逸些,撐著杆子的手還沒收回來,一隻小隼便撲棱著翅膀落了上去。


    有些尖銳的爪子勾住挽起衣袖的小臂,刮出了幾道白印,寒川看到小隼的腿上拴了一枚細小的竹筒,似乎和青城山顏玖養的那隻腿上掛著的差不多。


    飼鳥不怕人,他把小隼捧在手中回到榻邊,猶豫著該不該把師父叫醒。


    顏玖長長的睫毛蓋在臉上,在挺翹的鼻梁兩側蒙出兩弧輕顫不止的陰影。他似乎睡得很不安穩,寒川抱著鳥剛走過來,細微流動的風就把人徹底驚醒了。


    “唔……早飯到了?”顏玖迷茫地睜開眼睛,還有些看不清切。


    寒川把小隼向前送去,道:“師父餓了?我去廚房催催,你先看看這個。”


    “不必,別隨意走動,等師哥來吧,”顏玖爬起來,伸出手:“拿來我看看。”


    竹筒裏是一小卷密密實實的草紙,展開來有巴掌大一張,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顏玖飛快得看了一遍,他神色平常,低垂的雙目卻閃過一簇精光。


    “你也看看,”顏玖把密信遞給寒川,沉聲道:“是時候了。”


    寒川仔細覽讀,信上所言之事實在令人震驚不已,他不由得內心大駭,足足半刻過後,才找回聲音,啞聲道:“師父……這是真的?”


    顏玖目光深沉,點頭不語。


    寒川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問些什麽,一時間,房內寂靜如雪。


    過了好一會兒,顏玖才主動解釋道:“寄信之人是我在教中的親信,自屠戮江陵寨以後,我就隱約覺得滄崖派是在有意扶持天刀門,排擠漢陽長水幫,妄圖以此掌控水路,所以便派了人潛伏在江陵窺伺時機。不過我實在沒想到,他們竟然打算與北燕外族勾結,意欲瓜分中原,嗬,這可真不負滄崖派武林正道、天下第一門的威名。”


    寒川捏著信紙的手驟然一緊,那一頁薄草紙的一角被他的力道震碎,化為齏粉,紛紛散落。


    “不可饒恕,”他胸口起伏,語氣果決,冷聲道:“無論是為了天下還是為了師父,我必將滄崖派的齷蹉嘴臉公之於世,並親手殺了雲桑二賊替你雪恨。師父,你一定要信我,我……”


    “我當然信你,”顏玖沒有讓寒川繼續說下去,而是從他手中拿回那張缺了角的信,雲淡風輕地瞥了一眼,然後團在掌心中一發力,將之徹底捏碎,輕聲低語道:“滄崖派掌門和氣宗宗主武功高強名動天下,想要在世人麵前將之斬殺,就隻有我的川川能做到啊。”


    顏玖勾起唇角,彎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薄紅的雙唇漂浮在玉雪蒼白的臉上,那笑容看著竟生出些說不清的妖冶魅惑,有一刹美得邪肆驚心,卻又很快散去,消於無形。


    寒川根本沒心思細想他的話,呼吸猝然一頓,節奏變得急促而慌亂起來。


    顏玖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溫聲道:“別怕川川,打起精神來,我們先去江陵看看,已經過去十年了。”


    寒川一點都不感到害怕,隻要和顏玖在一起,他便深覺無所畏懼。


    巨鳶翱翔於蒼穹之上,載著師徒二人沿原路返回青城山,繁盛而喧囂的芙蓉城再一次被踩在腳下,眾生微渺,紅塵萬丈。


    山川河流滾滾向後退去,顏玖坐在巨鳶厚實的背上,從腰間拔出換了一顆沁血玉為珠柄的生煙,輕撫劍鋒。


    指腹被鋒利的劍刃割出了一道細小的傷口,血珠子沁了出來,滾落在淺緋色的衣襟上,“耐心點,會等到的……”


    顏玖像哄孩子一樣,輕聲細語地和他的劍說話。


    寒川從後麵伸手抓住他的指尖,按住那一點傷處,喚他:“顏如玉,你別急。”


    顏玖把玩著珠柄,告訴他:“我到二十一歲時才因璞真訣大成之功效停止了身體生長,骨架身量較之十年前都有變化,也未曾在江湖上露過真顏,唯有這把生煙劍,他們認得。所以我求老頭兒給換了珠柄,劍身是不能改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寒川不語,顏玖便繼續道:“意味著我此遭出世,為隱瞞身份,一旦拔劍,就是不死不休。”


    “有我在,師父又何至出劍。”寒川淡道,顯得信心滿懷。


    顏玖笑了笑,忽然問他:“你與我同去,心中就沒有什麽疑惑之處?”


    “……有,”寒川靜默片刻,吞吞吐吐道:“容媚……容姑娘,究竟是誰?”


    顏玖詫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你啊,真是不知道你那來那麽多奇怪想法和問題,喏,”他向下方遙遙一指,“就是那個懸崖,三年前,我蠱發下山尋歡,在崖底救了因采藥失足跌落的容媚。她是烏蒙郡浣月宮宮主的小師妹,常年遊曆在外,仁心妙手懸壺濟世,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寒川聽到顏玖誇讚容媚,不由得眉頭深鎖,微不可察地哼了一聲,怎知顏玖接著又道:“你若心中有意,為師可以幫你問問,玉成佳偶倒也是好事一樁。”


    “顏如玉!”寒川怒喝,他一時氣急,忍不住推了顏玖一把,差點把人聳落鳶背。


    兩人都嚇得夠嗆,顏玖白著臉抓牢巨鳶頸部的羽毛,破口大罵道:“我日你仙人板板!個寶器,你搞啥子!嚇死老子了!”


    寒川更是後怕,心都揪成一團,從後麵死死抱住顏玖的腰不撒手,呼吸都打顫兒了。


    顏玖倒也沒過多責備,不過再沒理人就是了,這也把寒川折磨得心焦不已,低眉順眼地湊著近乎,一路上摸摸碰碰小動作不斷,落地以後更是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轉悠,連高大挺拔的身板看著都矮了一截。


    顏玖見他這樣又心軟了,知道自己不動聲色,徒弟是決計不敢吱聲的,隻好主動推了他一把,道:“好了好了別哭哭了,咱們明日就走,時間緊迫任重道遠,快去收拾行李,別帶太多,有需要現買。”


    還有一句是他沒說出來的——反正此行凶多吉少回不來,到時候命都沒了,帶太多也用不上。


    紅綾綠臘和福叔本都是聽慣了顏玖話的歸元教教眾,見他急匆匆打包欲出遠門,也不多嘴過問,盡心盡力幫忙,隻想著能更周全點。


    隻有福嬸把一頭霧水和舍不得都明晃晃地寫在臉上,拉著顏玖問東問西,“玉娃子,你跟嬸子說明白,這是要做什麽,你那身體怎麽能說下山就下山,誰照顧,萬一出點什麽事,不是要了我這老婆子的命喲!”


    顏玖好言好語地寬慰道:“福嬸,你且放寬心吧,我帶綠臘和川川一起去,他們最會照顧我的,再不濟,綠臘還會配藥呢。我啊,就是聽聞洛陽的牡丹和揚州的瓊花開了,憋了這些年,想出去看看,有三五個就回來了。”


    福叔是知曉內情一二的,心知顏玖終於等來了機會,任誰也勸不住,他重重的歎了一口氣,把妻子拉開,鄭重道:“萬事小心,務必保重,我們在山上等著,要帶著川娃……一起回來。”


    顏玖目光複雜的頓了頓,深呼吸應道:“哎,曉得了。”


    紅綾不需要打理自己,便幫顏玖把行李整裝好,又拿出了一個能貼身放置的繡囊,“這裏都是銀票,有你自己攢的,也有沈教主給的,數目巨大,一定收好。”


    顏玖接過來,粗略地點了點,得意道:“本公子富可敵國。”


    倒也沒太誇張,這筆錢他從十年前就開始積攢,就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如果按照他的預計再活不過三五個月的話,也的確夠過一段富可敵國的日子。


    “顏玖,”紅綾等他安生下來,問道:“你為什麽不帶我去?”


    顏玖的目光藏在睫毛下麵,微微轉了轉,說:“得留個靠得住的人看家。”


    紅綾還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動了動唇,卻最終咽了回去。


    這個人抱著回不來的決心,還說什麽家不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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