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色正好。


    滄崖派兗州府邸的後園中,蟲鳴啁啾,聲聲悠遠,顯得周遭越發靜謐。


    假山石後,顏玖暗中窺視不肯露麵,免得會叫人瞧見他和紅綃、紅綾在此密談。


    假山石前,金井瀾把浣月宮的女弟子圈在雙臂間,俯身褻狎,嘴裏說著些烏七八糟的輕薄浪蕩話。


    他貼在女弟子鬢邊深吸了一口氣,調笑道:“你倒是叫啊,讓大夥都來瞧瞧。”


    浣月宮的女弟子又驚又怒,見嗬斥無用,便拚盡全力推了金井瀾一把。她使了十分力氣,卻如同蚍蜉撼樹,對方的身體紋絲不動,連個晃兒都沒打。


    “嗬,”女弟子怒極反笑,纖手自腰間一抹,將粗柄短刀摘下,拇指扣住刀柄末端的圓環,冷道:“淫賊,當真不要命了?”


    金井瀾放肆大笑,捏住女弟子小巧的下巴,“要如何殺我?*蝕骨麽……”


    話音甫落,顏玖便透過假山石看到,浣月宮的女弟子用尖尖的指甲把短刀柄撬開了一道窄小的縫隙,一股幽香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冷冽中夾雜著似有若無的血腥,和淡淡的藥味。


    他曾在容媚的藥箱中嗅到過類似的氣味,那是浣月宮用來養蠱的血飼的味道。


    顏玖心道不好,一旦讓浣月宮的女弟子把血蠱放出來,今晚怕是不得安寧了,說不得還要鬧出人命來。


    眼下武林大會將近,金井瀾又是長水幫舉足輕重的人物,若他有什麽不測,像這般節外生枝,會攪了複仇計劃也未可知。


    他思緒一轉,便低聲吩咐紅家姐妹道:“你們先藏在這裏別動,尋機會自行回去,別一起走。”說著腳下動作,就要繞到假山石前麵去阻攔勸解。


    顏玖才往前走了兩步,還未現身,卻聽從不遠處傳來一聲熟悉呼喝:“放手!”


    再看去,來人已經三兩步衝到了假山石前麵,直接一掌劈落,把金井瀾的手臂擋開,從他懷中抓住浣月宮的女弟子往自己身後一攬。


    “姑娘別怕,沒事了,”寒川偏頭溫聲勸慰一句,又朝金井瀾揚聲怒斥:“大膽狂徒,何門何派?竟敢在此對浣月宮做出這等下作之事!”


    金井瀾剛剛沒留神,被寒川一掌拍得向後跌了兩步,他穩住身形定睛一瞧,見讓自己吃虧的竟是個籍籍無名的少年,麵上掛不住,登時橫眉立目,擺開架勢便欲發作,狠聲道:“小子別找死,現在滾開還來得及!”


    寒川全然不懼,挺著胸膛穩穩地站在女弟子身前,頭微微微揚起,根本不把對方放在眼裏,目光淡然平靜得就像在掃視微不足道的塵埃,他高大修長的身姿軒昂清逸,宛如一棵能夠遮風擋雨勁鬆。


    顏玖暗暗歎了口氣,胸中湧起一陣複雜情愫,似驕傲自豪,抑或悵然若失,反正說不清道不明的。


    金井瀾與寒川剛要動手,宋疏瑤就帶著人趕了過來。


    顏玖不願與她相見,隻好繼續躲在假山石後麵按兵不動。


    宋疏瑤乃滄崖派名正言順的首徒,下一任掌門的不二人選,自出師後,代雲濟滄打理門派中事務多年,為人聰慧洞察,明辨萬事。


    她將眼前的情形打量了一番,聯係起平素聽說的關於金井瀾好色的傳聞,隨即心中了然,衝雙方抱拳道:“各位遠來是客,上夜不歇至此閑遊,可是我滄崖弟子有什麽照顧不周的地方?”


    她故意不問衝突對峙的緣故,而用“閑遊”遮掩,是想息事寧人,金井瀾總要給滄崖派的人幾分麵子,遂稍作收斂,回道:“宋姑娘多慮,金某覺得府中一切都好,就是閑雜人太多,總隨隨便便冒出來。”


    被寒川護在身後的女弟子聞言,移步上前嗤笑道:“這麽說來,金大俠覺得是小女子衝撞您了?”


    滄崖派的人向來最好臉麵,宋疏瑤生怕在此鬧起來,會讓府邸中暫住的武林各路人馬看笑話,連忙擋在中間,朝她施禮道:“原來是風細細姑娘,姑娘既然無事,後園夜涼露中不宜久留,讓宋某派人送姑娘回去安歇可好?”


    宋疏瑤帶來的人裏有提著燈籠照明的,顏玖這會兒才算看清了這位浣月宮風細細姑娘的長相,隻見她年芳二八上下,一雙鳳目紛飛斜挑,眼尾眉梢尖細,幾乎沒入雲鬢,圓潤的小臉如滿月銀盆般。


    江湖傳聞浣月宮中無醜女,烏蒙豔名滿天下,此話到真不假。


    風細細看著宋疏瑤,那雙烏溜溜的眼珠在狹長的鳳目中轉了轉,便輕歎一聲,抓著短刀的手輕巧一翻,把刀重新掛回腰間,用右手捏著左耳垂向宋疏瑤施然一禮,嬌聲道:“那麽就有勞宋姐姐了。”


    宋疏瑤果然派了兩名滄崖弟子,護送著風細細朝前園的湖畔院落回去了。


    金井瀾隨之離去,寒川也想告辭,卻被宋疏瑤叫住,她看向寒川的目光中頗有些探尋的意味,顏玖躲在後麵默默窺探,似乎從她波瀾不興的雙眼中,捕捉到了一點令人心驚的懷念、悲切和眷戀。


    宋疏瑤大約透過寒川想起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沉吟半晌方問道:“你是王九的徒弟?父母何人?家鄉何方?在歸元教中長大的麽?”


    寒川本來就不善與生人打交道,聽見她這番如同盤問的話,更加反感,眉頭緊皺,冷聲回道:“是。”


    宋疏瑤問了一連串問題,卻隻換來這一個字的答案,她被人追捧慣了,頓時心生不快,也皺眉,小聲嘟囔道:“罷了,是我唐突……你大晚上到這裏來作甚?”


    顏玖聽得心驚肉跳,寒川這孩子很會長,五官結合了父母的優點,單看時與雲濟滄或獨孤霖中都不太像,但隨著他日漸成年,周身散發出的端雅正派的氣質風度卻酷肖其父,熟人細心點觀察,難免會發現端倪。


    他生怕宋疏瑤會猜出寒川的真實身份,再按耐不住,從假山石後麵轉身而出,大聲道:“我徒弟來尋我的,宋姑娘是不是還要問問我來這裏作甚啊?你別問了,我直接告訴你吧,天已入夏,你們滄崖派的府中連降暑的冰塊都給不客人準備,我熱得心煩意造,來後園乘涼呀。”


    “你這是……胡說八道!”宋疏瑤對上顏玖,總會失了耐性,她索性丟開禮數,沒好氣道:“眼下才剛進六月,哪裏就酷暑難耐!王公子莫非存心找事?”


    顏玖點頭:“宋姑娘所言極是,我就是存心的。”


    “芙蓉城出來的,果然好教養。”宋疏瑤氣得冷笑不止,又把歸元教拿出來說事。


    顏玖好像聽不懂,得意道:“不敢當,宋姑娘謬讚了。”


    宋疏瑤無話可說,挖了他一眼起身便走,甫一轉身,正好碰上一名身著蒼綠色門派裝的天刀門弟子前來傳話。


    那弟子道:“宋姑娘,門主遣我來知會姑娘一聲,說紅夫人已經自己回去了,叫姑娘不必再尋,有勞了,多謝。”


    宋疏瑤聞言,便帶著人自行離去,也沒再管顏玖師徒。


    二人回到房中,顏玖問寒川:“你真是去後園尋我的?”


    寒川點頭,打開桌上的食盒,從裏麵端出一碗粥,道:“徒兒給師父弄了點宵夜,怕冷了,”他說著用手背貼了貼瓷碗外壁,鬆口氣道:“還好,還是溫的。”


    顏玖接過粥碗,麵露驚訝之色,撥了撥勺子道:“可我晚上吃飯了呀。”


    “紅綾說師父清減了,綠臘是不善烹調的,自下山後的這些日,徒兒粗心大意,沒把師父的飲食照顧好,心中很慚愧……”寒川垂著雙目,越說聲音越小,他又從食盒裏掏出一小碟用辣椒油拌成的小菜,舀了一勺幫顏玖攪到粥裏。


    顏玖見白粥變紅粥,辣椒麻油摻進稠糯飽滿的米粒中,散發著辛香,這才眼睛一亮,終於有了食欲,一勺接一勺地吃了起來,邊吃邊道:“要我說,你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天一熱,人本來就會變瘦。”


    寒川在一旁看著他吃粥,也不搭腔,顏玖便繼續道:“你方才給了金井瀾一掌,感覺怎樣?我今日見到他徒弟了,就是長水幫柳無枝的兒子,人病怏怏的,還吵著要找你玩呢。紅綾說那小子也會參加今年的擂台折桂,他們練得一力降十會的硬功夫,你有個心理準備,說不定會碰上。”


    “師父放心。”寒川伸手接住顏玖不小心漏下的一滴湯水,合攏掌心。


    顏玖甩給他一塊手帕,放下碗道:“為師當然放心,你連赫連煊的暗衛都能殺,但上了擂台要懂得收斂,咱們的目標是雲濟滄,別提前打草驚蛇。”


    寒川點頭,他把碗筷收拾妥當,又伺候顏玖洗漱畢,待師父睡下了,才隻身回到外間的長椅上,繼續打坐運功,吞吸吐納。


    次日晌午,天刀門的柳知念和浣月宮的風細細一同登門來訪。


    柳知念這次沒用金井瀾推車,而是換了個不起眼的小廝,顏玖把二人迎進來,奇道:“柳公子,風姑娘,二位原來認識?”


    那金井瀾調戲徒弟的朋友,豈不是很尷尬?


    柳知念腿腳不便,坐在輪椅上衝顏玖師徒二人拱手施禮,道:“並非相識,我與風姑娘半路相遇,便一起來了,還得多謝姑娘帶路。”


    風細細又捏著耳垂行了一個奇怪的禮,對寒川道:“昨日匆忙,未來得及謝過公子出手相助之恩,小女子今日特來道謝。”


    寒川虛扶了一把,道:“言重,不必。”


    柳知念顯然不知昨晚之事,聞言還好奇詢問:“風姑娘遇到何事?可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


    風細細麵露難色,她已問明金井瀾的身份,但見柳知念乃天真爛漫、心地純善之輩,不忍叫他落得難堪,猶豫著不知該從何說起。


    顏玖冷眼旁觀,他這些年被仇恨打磨得城府破深,常算計人,又喜偽裝自己騙取信任,久而久之便染上了疑心病,對柳知念這種明明相識不久,卻擺出一副熱絡親近之態的人,總是心存防備有意探究,便出言試探道:“哈哈,風姑娘這個還是不說為好,不過我由此想到一事相問,還請公子如實告知。”


    柳知念坐在輪椅上,眼神一刻也閑不住,一會兒看看風細細,一會兒又看看寒川,滿目歡喜也不知在高興些什麽,聞言正色道:“我鬥膽隨姐姐叫王公子一聲師叔,九師叔請問,知無不言。”


    顏玖心道這孩子莫非果真是個憨子麽,知我是什麽人,就敢隨便叫師叔。


    他哂笑道:“是關於尊師,他平時為人……”


    “呀!”柳知念剛聽了個開頭,便驚呼道:“是不是我師父唐突了風姑娘?九師叔你有所不知,他平時就是那般……那般……”


    “那般好色。”風細細接話,似又想起昨晚被金井瀾欺辱的情形,麵露慍色。


    柳知念連連點頭,道:“風姑娘莫怪,我代家師給姑娘賠罪了,姑娘若心有不忿,隻要在下能做到的,絕不推辭。”


    風細細聽他這樣講,火氣消了大半,也不好再說什麽。


    兩人今日其實都是來找寒川的,不過礙於對方在,有些話則不便相談,寒川的性子又極為冷漠沉靜,屋內一時氣氛悄然。


    風細細端著姑娘家的矜持,隻拿那雙勾人的鳳目往寒川身上飄來撇去,卻見他對自己委實不甚關心,閑閑少坐片刻,也就告辭而去。


    待她走後,柳知念拉著寒川念道:“我姐姐很喜歡你,總向我誇讚川兄大義磊落,我之前心中不服,以為是她言過其實,還擰著股勁兒想和川兄比試一番,今日一見……罷了,我這個樣子,又怎能和川兄相提並論……”


    顏玖笑著勸道:“哎,柳公子龍章鳳姿,何必在意令姊婦人之見。”


    誰知柳知念一聽這話反倒不快,板起臉嚴肅道:“九師叔,我姐姐所言沒錯,你與她相識多年,怎麽還有這等偏見?”


    顏玖啞然。


    寒川一直沒做聲,這會兒卻忽然開口道:“你喜歡她。”


    他這話十分突兀,語氣又異常篤定,目光如炬地盯著柳知念,逼得他瞬間漲紅了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甚至急得劇烈地咳了起來。


    “川川,”顏玖瞪了徒弟一眼,埋怨道:“胡說八道些什麽,瞧把他嚇的。”


    柳知念用手帕捂著嘴,還不忘騰出一隻手來衝顏玖擺了擺,示意自己無礙,好半天,他才堪堪緩過來,喘勻了氣息問道:“九師叔,現在什麽時辰了?”


    “快到午時了。”


    柳知念坐直身體,告辭道:“侄兒須得回去喝藥了,改日再來拜會九師叔和川兄。”


    小廝推著他往外走,寒川破天荒地向顏玖請示,主動要求送客人出門。


    約莫送了一盞茶的功夫,他才從外麵回來,進屋後便一言不發地坐到窗邊,若有所思地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目光發直,陷入沉思。


    顏玖在他麵前揮了揮手,問:“有心事?跟為師說說。”


    寒川不語,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反應,顏玖有意逗他,便道:“你不說,讓為師來猜猜,是不是關於風姑娘?”


    寒川這才撩起眼皮看向顏玖,麵露不解:“風姑娘什麽事?”


    “別緊張啊,”顏玖笑道:“按說你這個年紀也到時候了,為師像你這般大時,不說身經百戰,十個八個總有吧。動情又不是錯,你藏著掖著作甚?不過為師還是要奉勸你一句,浣月宮的女子,要慎重考慮啊。”


    寒川甫一明白過來顏玖話中透露出的意思,攥緊拳頭霍然起身。他才從柳知念身上略微想通了點多年以來的迷惘鬱結,就被顏玖潑了這一頭冷水,又急又怒差點笑出來,自暴自棄般順著他問道:“師父為何這樣說,難道浣月宮也是師父的仇人麽?”


    顏玖向前伸手,按著寒川的肩膀用力向下,把他一點一點重新壓回位子上坐好,語重心長道:“你把為師當成什麽人了,我統共也沒在江湖上蹦躂幾天,哪能處處樹敵?我讓你慎重,不在於風細細,而在於浣月宮宮主,段韶。”


    他坐到寒川對麵,看著徒弟,忍不住暗自感慨:當爹的喜歡浣月宮苗女,費老大勁娶回家,結果被人先奸後殺成了個陳年舊案,還得由自己來背負冤屈。怎麽當兒子的也喜歡浣月宮苗女?難道眼光這種東西也是血脈相傳?


    “你知道段韶的尊號為什麽叫穿雲仙子麽?”顏玖繼續神秘兮兮地嚇唬自己的徒弟,經獨孤霖與合歡蠱一事後,他便對整個浣月宮都心有餘悸,實在不想讓寒川重蹈爹和師父的覆轍,這輩子都離苗女遠遠的才好。


    寒川心裏裝著為顏玖解合歡蠱的事,對浣月宮頗為好奇,聞言也顧不上生氣了,放鬆了緊繃著的臉色,身體前傾,問道:“為何?”


    顏玖歎氣,道:“段韶本是大理皇室的宗女,自幼被送入浣月宮中,修習巫蠱之術。有一年,大理和緬甸間起了戰事,段韶帶著蠱壇回去支援,單槍匹馬殺入緬甸陣中,壇子一開,邪氣衝天,直接把頭頂的雲層穿了大窟窿。那一場廝殺慘絕人寰,緬甸數萬大軍無一人幸免於難,全都死在了段韶手中……穿雲仙子的尊號,便是由此而來。風細細是段韶的嫡傳弟子,你若和她好,倘若稍有兩意,隻怕會惹上大麻煩。”


    寒川聞言眉頭深鎖,正色道:“師父,徒兒對風姑娘絕無半點心思,徒兒隻想與師父一起……”


    他倏然頓住,艱難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把險些脫口而出的話憋回去,才繼續道:“一起習武、複仇、解蠱……至於浣月宮,師父不必過於掛懷,折桂擂台之上若與之相遇,徒兒定不會輸給那等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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