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青州既非要塞,亦無資源,本是個與繁華不相幹的小城。青州的百姓祖祖輩輩就靠著東嶽泰山養家糊口,山中打獵山下種田,過著清貧寧靜的日子。


    直到三百餘年前,滄崖派崛起,於泰山之巔建門庭,後匆匆數十載的歲月,如白駒過隙般,一晃而過。滄崖派廣納門徒,行俠仗義,琅琊府之勢終一朝名揚天下,往來雲遊訪客絡繹不絕,青州城也就此熱鬧了起來。


    自西城門入,穿青州城中的街巷而過,至城北泰山腳下,這裏有一處山東境內最繁榮興旺的集市,商販以席為店,晚集接著日集,早市連著夜市,晝夜不休。


    集市貨物商品齊全,不論是瓜果菜蔬米麵油糧、柴草火炭禽畜騾馬,還是棉花布匹衣裳釵環、鍋碗瓢盆銅鐵兵器,甚至於那懸壺濟世的,測字算卦的,打把勢賣藝的,倒賣古董字畫的……可謂凡所需者,應有盡有。


    這集市起初就在泰山腳下的露天空地上,最多搭建幾個草棚,並無建築,也無名號。後來有發了財的商販做事講究,就在集市南口建了個牌樓,央求當時滄崖派的掌門給題了副對聯,讚美青州風光。


    顏玖十年前客居琅琊府,閑來無事就喜歡到集市上逛逛,他還記得那副對子寫的是:一日過客看盡岱宗北鬥,千年天寶揮斥日月文章。


    橫批:送迎八方


    打從那麽開始,這處仿佛永不止息的集市就有了個雅號,叫做“八方會”。


    顏玖提韁勒馬,停在八方會的牌樓前,抬頭向上看去,把懸於牌樓兩側的對聯出聲念了一遍,湊到寒川身邊兒,指給他看道:“瞧瞧啊,說什麽人才輩出天下正宗,滄崖派掌門的文采不過爾爾嘛,比起為師來也沒強多少。”


    寒川深以為然,就想順著顏玖誇他兩句,還未及開口,前方帶隊的滄崖派一行人卻忽然停了下來,紛紛翻身下馬,宋疏瑤回身,衝浩浩蕩蕩的武林各派人馬朗聲道:“前方乃八方會,集市中不容縱馬,煩請各位俠士辛苦些,隨我等步行進山。”


    顏玖早知如此,第一個從馬上跳了下來。


    宋疏瑤看了他一眼,冷笑道:“難得王公子願意配合,不像貴教中的某些人,金貴得連幾步路都走不得,還為此與靈霧山道友衝突,鬧得八方會閉市整三天。宋某這裏先行謝過了。”


    怪不得之前青州閉城不納,原來這麽回事,顏玖心想,這位宋大師姐到底是在謝我,還是在損我?怎麽還沒完沒了的,好生可厭。


    他鬆開韁繩,拱手道:“宋姑娘所言極是,歸元教的弟子在芙蓉城中散漫慣了,好在教中的長輩們治理有方,由得他們鬧也翻不過天去。鄉野小兒哪裏知道青州這片地界兒這般‘金貴’,竟不堪其擾到閉城的地步,慚愧慚愧。”


    他這話無疑是在當著眾人的麵打滄崖派的臉,說滄崖派治理手段不如歸元教,宋疏瑤怎會聽不明白,頓時臉色一變,柳眉倒豎星眸圓睜,便要上前理論。


    嚴明之連忙按住宋疏瑤的肩膀,低聲勸道:“宋師姐,兩位王爺和掌門他們還在山上等著,我們莫要耽擱為好。”


    宋疏瑤聞言,狠狠地瞪了顏玖一眼,才繼續帶隊向前行進。


    沿途的商販們常年與天下第一門的滄崖派打交道,對這等大場麵早已見怪不怪,雖有好奇,到也不會過於失態,最多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夾路圍觀小聲議論。


    顏玖懶得調用內力,便戳了戳寒川,小聲吩咐他:“好徒弟,給為師豎起耳朵,聽聽他們說啥呢,我仿佛聽見有人在誇我玉樹臨風、瀟灑倜儻。”


    寒川運氣入耳,聽一句複述一句,語氣低緩平淡:“賣大蔥和大蒜的說:‘不知道這些外地人吃不吃蔥蒜,萬一不吃,我這個月的生意要不好做’;賣大米的說:‘我要發財了’;賣磨刀石的說:‘帶刀帶劍的還真不少,回頭問問孫采辦,看他們要不要磨一磨’;賣成衣布帛的說:‘紅衣服的小哥生得太俊了點,隻怕是個喬裝的小娘子,說不定會來裁衣裳’……”


    顏玖聽得津津有味,直到了這句,才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寒川,搖頭晃腦地責備道:“川川啊,你學壞了。”


    寒川不置可否,他抿抿嘴,耳朵尖兒上泛起了一絲可疑的紅暈。


    集市正中間有一顆參天古樹,樹周圍挺大一片的空地上都沒有攤子,是專門給滄崖派下山采購時收集、清點、整理貨物用的。


    宋疏瑤和一眾滄崖派弟子帶著從兗州過來的各門各派幾十號人馬,行到樹下,正好遇上了孫采辦帶著人在置辦貨物。


    孫采辦也帶了一小隊人馬,其中有兩個正怒氣騰騰地對峙著,兵器各自出鞘,氣氛繃得很緊,刀劍相向一觸即發。


    顏玖定睛一看,樂道:“原來還沒打完啊。”


    劍拔弩張的二人並不是滄崖派弟子,兩人看樣子都未及弱冠之年。


    隻見一人穿著月白色道袍,背後繡太極八卦圖,兩片廣袖上分別用銀線織出星宿軌跡和日月紋章,手握三尺青鋒劍,頭戴七星白玉冠,唇紅齒白,清俊靜雅。


    另一人的裝扮就太熟悉了點,淺緋色紗衫罩在衣袍外麵,頭發隻用絲帶鬆鬆綁於腦後,露出左耳上相思紅豆一般的血玉耳璫,手中軟劍柔如白練,矯若驚虹。


    原來是靈霧山的小道士和歸元教的“早熟”男弟子。


    顏玖笑笑,衝寒川眨眨眼,留神朝那邊觀望。


    兩個少年顯然剛剛吵過一場,那小道士嗤笑道:“貴教行事未免也太口是心非了,嘴上說什麽顏如玉已身死償命,所造之孽與貴教再不相幹,卻又屢屢出手與我靈霧山作對,依貧道之言,爾等與那殺人魔頭分明就是一丘之貉!”


    “可笑至極,”歸元教男弟子駁斥道:“久聞靈霧山自詡道門正宗,戒律森嚴,倡清靜無為、納容萬物。顏如玉再凶惡,好歹也算我教一代宗師,你們如今盯著個死人不放,於身後大肆毀謗侮慢,豈有此理?這等做法實在有違清規戒律,我教素有先他人之憂而憂的美德,出手相勸隻為提醒爾等少造口業,怎知你們這些個老道士小道士們,不懂感激也就罷了,還反咬一口?好一個道教宗府、高門正派,德行何在?”


    顏玖這一路都騎在高頭大馬上,無暇關注青州路人的議論,至此才隱約弄明白所謂的“靈霧山和歸元教起衝突”是怎麽一回事,原來歸根結底還是應在自己身上。


    他忍不住向前一步,大聲打斷二人道:“這位師侄所言極是,不論顏如玉早年行事是否當真罪不容誅,他如今身死魂滅,且不瞞諸位,望江樓中連塊墓穴都沒給他留,可見此人已和歸元教再無瓜葛。小道長是求仙問道之人,難道不懂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


    “什麽叫‘不論是否當真’?”小道士劍鋒一轉,冷道:“顏如玉殺我師叔,毀仙霖子清白,奪瀾觀尊……”


    這般有辱門庭名望的陳年密辛,被口沒遮攔的少年人不加掩飾地擺到明麵上,在場眾人皆臉色一變,小心窺探滄崖派的反應。


    那位帶隊下山置辦貨物的孫采辦連忙搶聲打斷小道士,向顏玖問道:“這位公子也是歸元教的人,怎麽未隨沈教主一起入青州?”


    顏玖回道:“在下王九,與天刀門洪門主一路來的。”


    孫采辦往天刀門的隊伍這邊打量了幾眼,有些搞不懂情況,卻也不再追問,隻說:“王公子之言也不無道理。天色不早,山路難行,還請景行、文初二位少俠各退一步,早些結束此間事宜,隨我等入山。”


    此言一出,兩位少年弟子都不好繼續僵持,各自收劍回鞘,甩手作罷。


    天刀門因為當年長玄子霸占水寨的事,和靈霧山積怨已深,洪天楚為人雖器量不足,更為了與長水幫爭鬥枉顧天下大義,但在人情世故上還算念恩,他心中感激顏如玉當年為他誅戮靈霧山仇敵,平時礙著滄崖派的麵子不說,這會兒逮到機會,便好言勸慰起顏玖來。


    顏玖笑道:“洪兄不必掛懷,小弟如今隻管帶徒兒為天刀門擂台折桂,其他諸事不入眼,有何煩惱?”


    洪天楚麵上訕訕,隻道:“如此甚好。”


    既然碰上了,未免再下山多跑一趟,孫采辦索性向各門派問清楚了所需用品,又跑到集市中置辦起來。左右人多馬壯,也不怕帶不上山去。


    眾人在古樹下等著,容他把買好的貨物一一打包裝擔。


    顏玖讓寒川給自己買了幾塊脆煎餅,溜溜達達地踱步到方才與靈霧山小道士起衝突的歸元教弟子跟前,塞給他一塊煎餅,和顏悅色道:“你就是劉文初?不抓緊練功,怎麽和搞後勤的一起下山來了?好孩子,罵小牛鼻子罵累了吧,吃點墊墊肚子。”


    來青州前,沈軒把顏玖的事情撿能說的都跟弟子們叮囑過,劉文初便接過煎餅,施禮道:“見過王師叔,有些需要的東西怕孫采辦弄不明白,我才跟著的。師叔在天刀門過得可好?聽說寒川師兄拿到名額了,恭喜師叔得償所願啊。”


    這孩子也太耿直了,顏玖汗顏,皺眉問他:“你師父是不是關子敬?”


    劉文初點頭:“正是。”


    那就不奇怪了,顏玖以拳掩口偷偷發笑,又問:“他也來了?”


    劉文初一邊啃煎餅一邊搖頭:“沈師伯留師父在望江樓主持教中事宜。”


    顏玖了然道:“哦,那帶隊的一定是連兮師妹了。”


    “師叔怎麽知道?”劉文初驚奇,他記得當初定下赴會陣容的時候,這位王師叔早已經和沈師伯鬧翻,跑到江陵府投奔天刀門有大半個月了。


    顏玖心道,能一打照麵就為了自己跟靈霧山撕破臉皮,直鬧到八方會關市、青州府閉城的人,除了關子敬,也就數他的親妹子關連兮了。


    這兄妹倆,一對兒刀子嘴豆腐心,生性不懂忍耐,喜護短,脾氣暴如火藥,一點就炸。


    他這邊正閑聊,不遠處又鬧了起來。


    因要參與擂台折桂,各門派此行中少年弟子頗多,年輕人都喜歡看熱鬧,聚在一起圍成圈,把顏玖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


    他隻好又催寒川替自己去打探,原地等了沒一會兒,就見徒弟從人群中鑽出來,回複道:“師父,方才那個景行欲與嚴昭一戰,正出言挑釁。”


    如今的道士都怎麽了,把“清靜無為”喂了狗,一個個戾氣好大……顏玖撇撇嘴,冷笑:“他急什麽?早晚有得打。”


    “怎講?”寒川不解。


    顏玖想專心吃煎餅,怕捂軟了會失掉口感,便大爺一般泰然自若地吩咐道:“來來來,劉師侄,把擂台折桂的關卡規則給你川師兄講講。”


    劉文初沒奈何,一五一十道:“擂台折桂共三關,三關過後留下八名弟子,再兩兩對決,敗者淘汰,直到決出奪魁者。據說此次參與擂台折桂的各門派少年弟子共有五十餘人,第一關便是同道主滄崖派的弟子宋疏瑤或嚴明之交手,三十招以內不落敗者,方可進入到下一關。第二關是滄崖派的三位長老,第三關是靈霧山掌教長微子和珈藍寺方丈淨憫大師……”


    “沈師哥不上?”顏玖吃完最後一塊煎餅,拍拍手插嘴道:“他幹嘛不上,長微子恨死我們啦,肯定不會手下留情的,孩兒們可要當心。”


    拔地五千丈,衝霄十八盤。徑叢窮處見,天向隙中觀。


    重累行如畫,孤懸峻若竿。生平饒勝具,此日骨猶寒。


    盤山天梯於高阜之上,雙崖夾道,遠遠望去,陡峭似直通天門,兩側群峰如黛,林茂泉飛,山色隱於雲霧間,恍若九霄仙境。


    但這種相對平穩的山路對於常年隱居蜀州青城山的顏玖師徒來說,確實算不了什麽。


    登頂玉皇後,眾人皆多少露出疲態,滄崖派的弟子將來客按門派分別安置在琅琊府四周的庭院居舍中,也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天刀門與浣月宮再一次毗鄰而居,兩個院落間隻隔著一條並不很長曲徑。


    安頓完畢,各派掌門隨宋疏瑤、嚴明之二人前往琅琊府碧霞廳中拜見兩位王爺和滄崖派掌門,並呈獻俸給朝廷的貢品清單。


    顏玖一路之上都迫不及待的想再見見雲濟滄,看看一別十年,這個威望愈盛的老仇人如今是何模樣,可眼下卻難免生出點近鄉情怯,躊躇半晌,才跟著洪天楚出門。


    他把寒川留在庭院中,私下叮囑道:“先別露麵,等我回來,晚點再一起去見你沈師伯。”


    碧霞廳乃琅琊府議事聽政的正堂,恢弘大氣,寬敞明亮。


    一入廳中,隻見明燈高懸,氣氛肅穆,有雕花翹條幾分列兩側。廳堂正中靠牆設一扇屏風,上繪泰山黃河,兩側對聯曰:胸中滄海波瀾闊,目下崖峰絕頂尖。


    屏風前麵放長案,案上擺著一座造型剛直端莊的泰山石,那長案兩端的太師椅用明黃色的錦緞包了麵兒,有兩個華貴非凡,身著玄色繡金線蟒袍的男子端坐其上,那氣勢一看便知是皇室之人。


    兩位下首陪坐的,正是雲濟滄和桑擎峰二人。


    顏玖隨眾人俯身跪拜叩首,餘光偷偷打量,隻覺十年未見,雲、桑二人一如當年器宇軒昂、儀表堂堂,當真把“道貌岸然”發揮到了極致。


    當今南梁國姓為蕭,皇帝膝下共有三子,太子蕭羿,二皇子蕭翬,三皇子蕭毣,這次來的便是蕭翬和蕭毣兩位王爺。


    蕭翬自十二歲起隨父四處征戰,極善領兵打仗,南梁有半壁江山都是他親自打下來的,這位鐵血王爺渾身散發著軍人的殺伐之氣,冷厲寡言,喜怒難辨。


    反觀三王爺蕭毣,則一副不折不扣的金迷紙醉、富貴閑人的做派,據說他在宮廷朝堂之上也每每翻雲覆雨、恃勢淩人,搞得朝臣怨聲載道。


    此人還有一點出名之處,顏玖來之前不曾聽說過——當今大梁的三王爺,竟然還是個貪戀美男子的好色之徒。


    眾人平身後,他一見到顏玖的容貌,眼中頓時爆發出一陣貪婪之色,各門派呈獻貢品清單時,蕭毣也學著兄長蕭翬,裝模作樣側耳靜聽,可目光卻一刻不停地牢牢鎖在顏玖身上,如同盯瞄獵物的野獸般邪肆囂張。


    這種眼神顏玖見得多了,心中雖並不覺驚懼,卻沒得膩煩憎惡,加之害他至此的雲、桑二人也在眼前晃個不停,刺得他心神不穩,恨不能立刻生煙出鞘大殺四方,把碧霞廳中的一幹人盡數斬落,才能略抒胸臆。


    赫連煊就站在顏玖身側,感到他微亂的呼吸,便不動聲色地握住顏玖的手腕,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安撫道:“九弟莫慌,一切有我。”


    顏玖暗自笑他殷勤錯付,卻也穩住了心緒,放鬆身體任由赫連煊抓著。


    王爺身邊的侍衛統領秦都統領這會兒剛好念完了天刀門的貢品清單,蕭毣便在太師椅上坐直了,身體略微前傾,看著顏玖對洪天楚道:“洪門主,天刀門這些年駐紮在江陵,協助朝廷將長江上遊的水路管理的不錯,是該嘉賞一番啊。”


    洪天楚連聲道不敢,俯身回道:“三王爺過獎,洪某愧不敢當,為朝廷分憂乃分內之事!”


    蕭毣滿意地勾唇一笑,佯裝剛剛發現什麽似的樣子,挑眉問道:“洪門主身後所立何人?本王看著眼生。”


    顏玖聞言,差點笑出聲,誰不知道這位三王爺向來不問民間疾苦,更很少與武林中人打交道,敢問在場諸位,有哪個是他看著不眼生的?


    他剛想上前回話,卻被赫連煊給製止住。


    赫連煊鬆開顏玖的手腕,替他邁出一步,拱手一禮,朗聲回道:“天刀門林煊,見過二位王爺。啟稟王爺,剛剛秦都統所讀清單之上貢品不全。在下擅馴馬,特備下西域汗血寶馬兩匹,欲親呈王爺,以表拳拳敬意。”


    蕭毣好美人,也好快馬。美人就放在這兒又不會跑掉,幾時下手也不晚,思及此,他的心思便被赫連煊口中的西域汗血寶馬所吸引,索性連餘下的貢品清單也不聽了,直言立即帶他去看馬。


    二王爺蕭翬用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雙眼瞥向赫連煊,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靜默半晌,連一句過問也沒有,就那麽隨隨便便地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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