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鍾暮鼓無時休。


    顏玖斂袂而出,行至中庭,天邊殘月尚在,朝露映晨光,清寒寥寥。


    從玉皇頂琅琊府傳來的鍾聲,回蕩在諸峰、山林、高崖和穀底,杳杳入耳,莊嚴沉肅中,透著數百年來連綿不絕的厚重、滄桑。


    寒川跨過門檻,來到顏玖身後,默默地給他圍上一件披風,雙臂環繞至胸口,長指勾挑,係了一個漂亮的活結兒。


    顏玖感到身上驟然一暖,他回過頭,衝徒弟露出今晨的第一個微笑,指著山頂的方向,問他:“琅琊府的鍾聲天下聞名,今日起得早些,要去看看嗎?”


    寒川欣然應允,師徒二人沿著山路石階,攀至玉皇峰頂。


    琅琊府殿宇恢弘,半隱在雲霧繚繞中,恍若九霄仙人之邸。


    大門正前方有一片廣場,乃創派祖師以劍削平山體而成,地麵上隱約可見當年留下的劍痕。鍾樓坐落在廣場東北,一座巨大的銅鍾懸在頂層,木架朱紅鮮豔,想是重新漆過的。


    顏玖沿梯上到樓頂,此時晨鍾以了,方才敲鍾的人卻還未離去。


    嚴明之正站在銅鍾一側憑欄遠眺,他聽到腳步聲後,有些驚訝地看向來人,卻很快整頓好表情,轉身拱手一禮,道:“王公子,寒川少俠,天色還早,怎麽到這裏來了?”


    顏玖回禮道:“聽到鍾聲,甚覺醒神,所以特來一觀,叨擾。”


    “無妨,”嚴明之擺手,溫聲道:“在下還要率師弟妹們晨練,先告辭了,王公子請便。”


    嚴明之下了鍾樓,顏玖看著他消失在轉角處的背影,露出一抹懷念之色。


    寒川便靠在欄杆,信手撫鍾,凝神細觀。


    琅琊府的銅鍾每日要敲四遍,由當天值勤巡山的大弟子負責敲鍾。


    卯時鍾響,劍宗氣宗的弟子們晨起,到校場練功;午時鍾響,府中朱雲堂開午飯,過時不候;酉時鍾響,一日事畢,朱雲堂開晚飯,吃過晚飯以後,弟子們可自行安排閑暇;最後亥時鍾響,熄燈入眠,山中宵禁,不得再無故外出,四處遊蕩。


    這套刻板的作息規矩自數百年前滄崖創派伊始沿襲至今,沒有片刻鬆懈,隻有越來越嚴。


    鍾樓九層,立於泰山之巔,手可入雲,在樓頂向遠處眺望,岱嶽壯麗盡收眼底,可觀雲海,擁風嵐。


    “川川,你看那邊,”顏玖喚道:“是滄崖派的校場。”


    寒川順著他向琅琊府的正門內俯瞰,隻見碧霞廳前寬敞的空地上,滄崖弟子整齊列隊,正跟著師兄師姐操練拳腳。


    滄崖門派裝衣衫雪白,廣袖紛飛,遠遠看著,那些人影連成一片,如同剛剛下了場鵝毛大雪,覆滿地麵;又或者是有雲霧自天上墜入山峰。


    晨練的隊伍很明顯的分為了兩邊,左側滄崖弟子綴緗色袖口腰帶,劍簫錚鳴破風,利刃齊揮,劍芒粼粼;右側弟子的身上則黛青若現,銀絲掌套折射晨光,好似繁星點點。


    校場之上好一派欣欣向榮,昭示著滄崖之盛況,傳承者們生生不息。


    寒川恍惚從這幅景象中,感到了莫名的熟稔,他油然而生出一種衝動,仿佛腳下的崇山峻嶺正在無聲召喚地著自己。


    顏玖雙手抱臂,藏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識地絞在了一處,他打斷寒川的思緒,故作輕鬆地問:“你從小就修煉刻苦,作息也規矩,比起歸元教中的散漫隨性,有沒有覺得自己其實更適合這裏?”


    “適合?滄崖派?”寒川驚詫,隨即擰眉道:“無聊。”


    顏玖一哂,閑閑無語。


    他太過於了解自己的徒弟,所以能才從寒川淡漠的臉上,看出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惘然。


    孤峰高處,不勝清寒。


    這日的辰時,擂台折桂開啟了第三關。


    第三關的守擂人為珈藍寺主持淨憫大師和靈霧山掌教長微子道尊。


    長微子名李存善,生得修身玉麵,胸前三綹長須飄逸,月白道袍纖塵不染,背負青鋒劍,手挽麈尾拂,頗有仙風道骨之姿。


    然而他的腰間卻掛著一塊招搖而俗氣的禦賜金牌,據說上麵刻的字乃當今聖上親筆所題,讚其為:“尊尚玄穹,道法無極”。


    相比長微子的春風得意、趾高氣揚,站在他身邊的淨憫大師就顯得普通得讓人險些把他忽視掉,灰色僧袍外披著半新不舊的牙白□□,手中鐵製的降魔杵和脖子上的檀木佛珠,甚至是臉上永遠溫和悲憫的淡淡笑意,都蒙著一層枯朽暗淡。


    佛道不睦,長微子又心氣極高,兩人連寒暄都免了,直接上台宣布折桂第三關的規則。


    折桂台正中,以朱砂畫了個直徑五尺的圈子,參與比試的少俠們須得立於圈中,接下圈外兩位守擂掌門其中一人的十招,十招之內有三招需要完全躲開不沾身體,十招過後還能留在圈中的,便算過關。


    第二關留下來的十二位少俠中,有靈霧山的景玄和珈藍寺的真彌,這兩人自然要錯開自家掌門,接受對方的試煉。


    真彌第一個上台,小小的孩子往朱砂圈中一站,笑眯眯地給長微子問好:“阿彌陀佛,李掌教別來無恙?真是辛苦您百忙之中放下金丹靈藥,特意跑來應付晚輩們這些江湖草莽了。”


    李存善裝作很有氣度的笑道:“嗬嗬,小沙彌童言無忌,到讓貧道來看看,莫不是隻有嘴上功夫厲害。”


    李存善言畢,片刻不待瞬間出手,將臂彎中的拂塵朝真彌甩了過去。


    拂塵麈尾須,瑩白如雪,在空中轉成一團虛影,桃木黑漆的柄十分結實,沉甸甸地破風而去,擊向真彌的麵門。


    真彌不敢托大,倏地蹲下身去躲過拂柄。


    拂塵飛到他腦後三寸遠,仿佛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一般,又拐了個彎原路返回。


    真彌隻好繼續矮著身子不敢貿然起立,長微子這時便從身後拔出青鋒劍來,手腕一抖忽地朝圈中刺去。


    兩麵夾擊之下,真彌驚呼一聲,隻得抱成一團就地向後滾去,躲開了劍鋒,卻被拂塵的麈尾須兜頭蓋臉地掃了個正著。


    此三招一過,還不等真彌歇口氣,李存善已經提著劍奔到了朱砂圈的邊沿,他接下飛回來的拂塵,接連不斷地向圈中攻來。


    真彌左躲右閃,幸而他身形矮小,幾次化險為夷。


    十招不過羅預之間,眨眼過遍。


    小和尚金雞獨立於朱砂圈的最邊緣,另外一隻腳已經被長微子逼得懸在外麵,他氣喘籲籲地定在那裏,對麵露不甘,蠢蠢欲動的李存善拍拍胸脯,大聲道:“承讓了李掌教,多謝前輩手、下、留、情!”


    李存善這才冷笑一聲收了拂塵和青鋒劍,站回了原位。


    真彌這廂險險過關,一下台就奔到自己師父麵前,扯著淨憫大師的□□小聲撒嬌道:“師父,那老牛鼻子半點情麵都不留,你也不要對他家的小牛鼻子太心慈手軟。”


    淨憫大師慈愛地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腦袋,淡淡笑道:“真彌,出家人要以慈悲為懷。”


    真彌噘著嘴哼了一聲,回身去找跟著一起來的師兄們抱怨起來。


    台上的比試繼續,一連兩人都被長微子在十招以內逼出圈子,含恨落敗,等輪到柳知念上場時,他卻一改常態,招式懷柔,不疾不徐。


    外人雖看不出破綻,隻認為長微子道尊因連續守擂有些疲倦,才放緩了節奏,但顏玖卻很明顯的察覺到這人是在放水。


    他嗤聲,與身旁一同觀擂的赫連煊道:“皇族的事還真什麽都瞞不過長微子道尊,看來三王爺最近的確常去長水幫那裏做客,早知有這等好處,我還不如也哄哄他。”


    赫連煊笑笑,輕怪道:“哎,九弟這是什麽話?你還信不過寒川麽?咱們看著就是了。”


    顏玖辨出赫連煊語氣中的故作熟稔之態,聽著好像自己與他才是一路貨色,不由得感到一陣惡寒,微微縮了縮脖子,不再出聲。


    寒川當然很令人放心。


    柳知念以後,長微子又恢複了淩厲的攻勢,雖然比對付真彌時略有緩和,但也不失絕頂高手的威壓,饒是這樣,十招之中也還被寒川躲過了五招。


    算上他在內,到上半場比試結束,長微子手下共留有四位少俠過關,除了珈藍寺的小和尚真彌,長水幫的少主柳知念,還有滄崖派劍宗的少年弟子陳玠。


    寒川回到觀望台上,顏玖舉步相迎,拉著他坐好,問:“如何?靈霧山的功法最講求群攻和配合,布陣圍困一流,單打獨鬥就不夠看了吧?”


    寒川點頭,他方才隻靠璞真訣,體內蓬勃的真氣也未曾運用,在長微子劍下過招也還算遊刃有餘,想著,便有些不確定道:“徒兒覺得,若使漸離,與他或可一戰。”


    顏玖比起食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眨眨眼說:“繼續看吧,還有半場呢。”


    寒川就見那根手指宛如細長雪白的玉柱,襯得其後殷紅的薄唇鮮豔欲滴。兩者輕碰,好像一朵開得正好的紅芍藥,被人用美玉碾出了汁子一般。


    他喉嚨一滾,頓覺口幹舌燥,連呼吸節奏也難以自持,於是慌忙別過頭去,垂著眼簾悶哼一聲,權當應了。


    淨憫大師慈悲為懷,對上靈霧山的景玄時,竟也不曾像長微子待真彌那般過分為難,隻與前麵的幾位少俠一視同仁。


    景玄年歲不大,十五六的樣子,比起他那位喜歡到處惹是生非的“小刺頭”師兄景真來,雖資質更勝,脾性卻難得溫良恭順,也不像長微子入世慕俗,到有點其大師兄景虛的風骨品格,不過話少,略顯木訥,過了關後隻默默一拜,徑直下台去了。


    “唔,”顏玖摸著下巴笑道:“靈霧山如今也能養出這麽老實的孩子了,依我看八成是景虛小道長代他師父教養大的。你說這是什麽場合?擂台折桂啊!能闖到這步的人,日後有哪個不在武林中占得一席之地?就算是你,剛剛都知道報上名號的。”


    寒川無奈:“師父說‘就算是我’,何意?”


    顏玖聳聳肩膀,撥了一把徒弟的腦袋,催促:“沒啥,認真點看,說不定會成為對手。”


    折桂台上,交戰正酣。


    淨憫大師手中的降魔杵從朱砂圈上方橫掃而過,圈中人正是浣月宮的風細細姑娘,隻見她輕盈一躍騰空跳起,躲過降魔杵後,一雙短刀飛快晃了幾下,就有兩股黑霧從刀柄之中噴湧而出,刹那間集結成了一小團黑雲。


    風細細踏上去用力一蹬,那團黑雲就轟然散落成無數細小的飛蟲,四下紛飛,而飛蟲的主人則借著這點力道向上方又躥出一截,堪堪躲過了降魔杵接踵而來的攻擊。


    十招至此已滿,風細細被成群飛蟲托著,緩緩落地,悄然無聲。


    她含著銀哨吹響幾聲蜂鳴,那些蟲子就如同□□控了一般,化成細細兩條黑線,重新鑽入了她手持的短刀柄中。


    風細細把刀往腰間掛好,手捏耳垂盈盈一拜:“多謝大師賜教。”


    淨憫雙手合十,肅聲道:“阿彌陀佛,女施主,貧僧有一言相問。”


    風細細欣然道:“大師請講。”


    淨憫再施一禮,問:“女施主此蠱,可有毒性?”


    風細細臉色微變一瞬,很快又笑了起來,搖搖頭,回:“大師請寬心,浣月宮有巫、毒、醫、信、魘五類蠱蟲,但此蟲乃信蠱的一種,無毒。”


    淨憫聽她語氣甚為篤定,便也就信了,道聲罪過後,宣布風細細過關,不再多問。


    淨憫手中一樣留下了四名弟子,分別為靈霧山的景玄,歸元教的羅竹韻,滄崖派氣宗弟子於茂,和浣月宮的女弟子風細細。


    過了第三關的這八個人中,雖然陳玠和於茂都是滄崖派的弟子,但一來,滄崖派為此次武林大會東道主,自家長老和別派掌門都多少留了情麵;二來,他二人又分屬劍宗和氣宗,所修功法雖合成一套,但卻實為兩路,也無可非議。


    而寒川與羅竹韻這兩人,就顯得有些紮眼。他們皆為歸元教弟子,修煉璞真訣,使盤於腰間神出鬼沒的軟劍,功法招式略顯靈迅詭譎,不了解寒川的旁人看著,根本無任何不同。


    這結果使得各門派嘩然憂慮,畢竟歸元教頂著“雙修魔教”、“邪魔外道”等不堪的名聲許多年,正式參與到中原武林中來,也不過是近□□年間的事,且還多少靠了錢財付出。


    如今讓歸元教的弟子壓製了其他門派,豈非跌了武林名門正道的臉麵?


    長微子與當年慘死在顏玖劍下的師弟雖感情並不深厚,但他為人極好臉麵,也曾為了堵天下人“靈霧山不及歸元教”之口這種無聊的理由,帶著一眾弟子大舉圍攻望江樓。


    他如今對歸元教,與其說是憎恨,不如說是忌憚,顯然不願接受歸元教弟子獨占鼇頭的結果,自折桂台回來以後,便與兩位王爺如此這般說起來。


    歸元教的作風行事在世間也並非秘密,二王爺且聽且不語,倒是三王爺皺眉反駁道:“依本王看,歸元教不過就在遵循‘人生苦短,及時行樂’而已,這般做派若不招惹旁人,倒也沒什麽錯啊。”


    長微子心知蕭毣為人跋扈囂張,便不敢再過多妄言。


    這話被一向謹慎,眼觀六路的寒川一字不落的聽入耳中,待回到房內,他便向顏玖轉述,並道:“靈霧山真……欺人太甚。”


    顏玖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輕戳徒弟額頭,道:“川川罵起人來好蒼白無力,到是和靈霧山的牛鼻子們挺像的呀。”


    寒川頓時麵露慍色,呼道:“顏……你別總沒正經!”


    “是是,”顏玖揮揮手,自言自語嘟囔一句:“蕭毣除了好色,也沒那麽討厭。”


    寒川想到三王爺看顏玖時直白露骨的目光,心中更怒,賭氣坐在桌旁不說話了。


    顏玖這次卻沒急著哄他,而是從袖中摸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展開來細細閱讀,看了一遍以後,又拿出另外一張,兩相比較著繼續鑽研。


    寒川忍不住自己泄了氣,探頭問:“是什麽?”


    顏玖隨口回:“密信,去給為師準備紙筆。”


    寒川依言而行,站到顏玖身後看他往紙上寫寫畫畫,過了一會兒,就從他寫好的字詞中捋出來了一句完整的話。


    “吾侄煊茲啟者,前此一函,業已達覽,今又遣鐵騎三萬至南線於炘,盼賢侄與滄崖主中原事成……”寒川在心中默讀到此,震驚萬分,不由得脫口低呼:“師父,這是……”


    顏玖倏地回眸,目光嚴肅犀利,示意他噤聲。


    寒川把話咽了回去,看著顏玖用眼神詢問。


    顏玖點點頭,把說話的聲音控製在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程度:“你猜的沒錯,這是北燕赫連太後寫給赫連煊的密信。幸而淨憫大師認得梵文。”


    “那所謂的鐵騎三萬、南線和滄崖主……”寒川坐到顏玖身旁,盯著解了一半的密信,喃聲道:“北燕有所行動了?”


    “北燕的南線自然為南梁的北線,而滄崖主……明顯是在說雲濟滄,”顏玖揉了揉眉心,沉聲歎道:“戰事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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