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的光芒往前延伸, 讓那東西的臉完全露了出來。猿猴一般的臉形, 太陽穴邊有骨甲。它頭上毛發奇怪, 連著皮肉的是黑色的, 發尖是白色的。


    那雙金黃的眸子隨著她的動作移動,打量著她,並不含著怨恨,似一種茫然,新奇。


    它趴在地上這樣看她, 神態顯得幾分呆滯。顧浮遊忽而覺得它這模樣眼熟, 在哪見過, 思索了半晌, 當初在峽穀競速時, 她上前抱住龍身的鍾靡初時,鍾靡初便是這樣的神情。


    不知她現在如何了,可有安全到達東海?龍族裏的人會好好待她麽?她的傷如何了?


    顧浮遊情不自禁的反手摸住後腰, 奴隸契約留下的痛楚還沒消散, 整個背部依舊不適。她垂下眸子, 難掩黯然。自己將她定契這事,她有沒有恨過自己,會不會恨自己。


    跟前這東西的叫聲讓她回了神, 這東西張開嘴低吼,或許是很久沒有叫過了,嗚嗚的聲音像從破洞刮來的風聲,聽著並不似恐嚇戒備, 像打招呼一樣。


    它張著嘴,顧浮遊得以看清它的嘴裏,黑洞洞的,舌頭與口腔都是漆黑,似這類,鮮血與體/液都有劇毒。顧浮遊覺得哪裏怪怪的,細一看,原來這東西的牙被拔過,不知是不是被用過藥,一直沒長出來。


    顧浮遊心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她雖生猶死,本也沒什麽可怕的,此時更放開了些,走到這東西手邊,果然爪子被磨平,再長出來就跟一段圓筍似的。


    顧浮遊有些失望,雀躍的心落了下去。這雖與朱厭像,但不是朱厭。朱厭白手赤足,大凶之獸,龍族與青鸞合力也才能將其製伏,該是何等彪悍。這隻與傳送中的朱厭比太“溫順”了些。就算被封印住了,也不該磨去脾性,怨恨隻會越積越深,性子隻會越來越狠戾暴躁。


    這隻顯然是被人為偽裝成朱厭的靈獸,看來《博物誌》上說的沒錯。


    四仙宗自導自演的一場戲,為了讓人族自強,證明人族天賦不比青鸞族與龍族弱?為了消除人族對青鸞族與龍族的崇拜與臣服?還是目光長遠,為了奠定自己在四洲的霸主之位?具體如何,顧浮遊也隻能猜測,無從考證了。


    她心裏奇怪,既然這朱厭是假的,何必還要裝模作樣的將它關在這裏。所謂的做戲做全套,將封印朱厭演給天下人看?那待得這件事的餘波過後,就該悄悄解決了它,免得事情敗露才是,怎的還留著它?


    莫不是自欺欺人,最精湛的演藝,把自己也騙過了,信了這是朱厭。因此要留著它,每日觀賞,洋洋自得於這一光輝戰績。


    自然,這隻是顧浮遊的臆想。但因她怨恨左家,覺得左家卑鄙無恥,是以心裏覺得極有可能是這樣。


    事情過了這麽久,現在的左家是真的相信,祖輩封印過朱厭。所以那些後輩嘴邊整日掛著“我左家天命庇佑”


    顧浮遊知道了真相,更覺得可笑,想起左天伊,想起這一切的開端,也不禁冷笑出聲。


    至少左嶽之是不知道這件事的,否則他不會將自己安排在這樣的牢房中。不知這宗主左太歲知不知道這事,其餘三宗又有多少人知道這事。


    想來沒多少人,畢竟不怎麽光彩。


    顧浮遊又在這洞穴裏四麵摩挲了一道,除了來路,別無出口。也是,怎麽會在這裏另留出路。


    她又怔怔的望著這靈獸出神,若是朱厭就好了,或許能放出去,與虛靈宗來個同歸於盡。那對於她來說,當是個極好的結局。


    她又走回了階梯,不能在這裏待太久,會被左家的人發現端倪。她方踏上一級台階,身後傳來那靈獸的低鳴。


    她回頭看去,昏暗之中,並不能看清靈獸的臉,那叫聲在空洞洞的幽洞裏回轉,淒愴哀涼。她眼圈一酸,淚倏然湧了上來,逃也似的往上離開了。


    一直回到房中,左家的人並未發現不對勁。她將機關合上,坐在床上,那靈獸的叫聲在腦海裏還揮散不去。


    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成為四仙宗往上走的基石,被榨取所有的價值,被囚禁,被剝奪一切。何其熟悉,不正是自己麽。


    她好像成了那隻被困在地底的靈獸,被困鎖一輩子,被遺忘,一人在幽暗的囚牢裏等待死亡。


    不能深想,不敢深想,這樣的事實會讓她發瘋。


    接下來的日子,她也不知自己如何過的。每日有人來送飯食,杜判也來取過兩次血。她躺在地上,望著天花板,覺得自己變呆笨了。


    這裏太/安靜了,她什麽也做不了,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她原本是個話癆,她跟鍾靡初在一起的時候,有多喜歡說話啊,現在與誰去說。


    這樣下去,不是瘋了,便是傻了。這樣更好被控製,或許正如了左家的願。


    她手指描摹著地上雲紋圖案,在左家的人送過飯食後,她再一次下到機關下幽暗的地巢裏,去見那隻靈獸。


    走完台階,看到了那隻靈獸。那隻靈獸依舊呆呆的拿兩隻金色獸瞳打量她,她往那邊走,它的眸子便跟著往哪邊移。


    她走到它腦袋跟前,隻到它鼻梁。她站得有點近,它看著她不免對了眼。顧浮遊輕笑出聲。它跟著響了一聲,從鼻子裏噴出一股氣來。


    顧浮遊悲傷的微笑著,說道:“你好啊,我是你的鄰居。”


    這靈獸低低的呼嚕了兩聲。猿類靈獸本就靈智高,這隻靈獸如斯身軀,而且能被四仙宗挑中扮作朱厭,必然是階級修為不低。


    顧浮遊知道它應當能聽懂自己說話,見它似回應般的發出了聲音,她有一點歡欣。如同被大火焚過後的焦地,蒼茫一片裏,開出了一朵小花。


    顧浮遊道:“我和你一樣,也被虛靈宗捉了來,關在這裏。”


    這靈獸聽到虛靈宗這三個字忽然起了劇烈的反應,腦袋掙紮著,身子絲毫動彈不得。它張著嘴似乎是想怒吼,隻能發出嘶啞的聲音,原來不是許久沒有出聲才這樣,而是它喉嚨受過傷。這嘶啞的聲音聽來悲憤,淒涼。


    顧浮遊有些心酸。她怕它引起響動,會惹來別人注意,走上前去,摸住它的鼻子,輕聲道:“小聲些,你要是引起別人注意,我便與你做不成鄰居了。”


    靈獸竟聽她的話,漸漸平複。顧浮遊將夜明珠放到地上,在它跟前盤腿坐下,說道:“我叫顧浮遊。你是什麽靈獸?”


    她與阿福這樣說話說習慣了,以往有鍾靡初在一側解釋阿福的意思,她便有些忘了,自己本是不懂獸語的。


    這靈獸低低唔了兩聲。顧浮遊恍然,黯然道:“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有一個朋友,若是她在的話,就能明白你在說什麽了。”


    顧浮遊抬起頭來,癡癡的看著它的眼睛,她說:“我很喜歡你的眼睛,金黃的顏色,和她很像。”


    她說:“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靈獸應了一聲。她走上前去,伸開手不能將它整個摟住,隻能抱著它的臉,貼在它鼻子上,近距離的看那金色的眸子。


    她好想鍾靡初;好想顧懷憂;好想思渺;希望能再見顧雙卿一麵;也希望再見她爹一麵,她有些話還沒來得及說。


    她不曾知道自己有一日會這樣愧悔,唯恨時光不倒流,當時為什麽要逞一時意氣,為何不低頭,不向他認錯。


    她有許多話想告訴他。她驕傲自己有這麽一個爹,也希望自己有一日能讓他驕傲。


    對不起,我愛你,永遠都沒有機會說了。


    從這之後,她隔一段時間,便要偷偷下地巢來回見這隻靈獸,與它說說話,即便隻是自己在說,也能讓她放鬆心神。她需要做點什麽事情,否則會瘋。她覺得她自己已經半瘋了。


    她變得猜疑,變得低沉,變得壓抑。她與那靈獸說鍾靡初的事,契約一事,她耿耿於懷,覺得自己無恥。她一點點回想以前的事,想到鍾靡初對自己的好,她便鬆口氣,但凡想到鍾靡初有一點生氣的地方,她便揪緊了心,害怕鍾靡初心裏恨她。


    她與靈獸說顧懷憂的事。擔心陸燕東是否按照約定照顧懷憂,她疑心左家為難他倆,又害怕顧懷憂不甘心要複仇,要救她出來,她甚至能想象顧懷憂強闖出城主府時與陸燕東殊死搏鬥的模樣。


    越想越是坐立難安。如今能讓她在這黑暗沼澤裏苟延殘喘,吊著她這一口氣的原因,就是顧懷憂還在。


    不知道是不是日思夜想的緣故,這日顧浮遊入睡後,做了一個夢。她夢見顧懷憂橫劍自刎了,脖子上的血泊泊流出,那雙眼睛漸漸失去神采,思渺衝進來,按著他的傷口,於事無補,她哭叫著,撕心裂肺的叫他的名字,罵他混蛋,將他的腦袋深深的抱入懷裏。


    顧浮遊在心疼之中醒過來,她捂著心口,絞痛讓她彎腰呻/吟,她渾身冷汗,夢中的場景真實的讓她慌亂不已。她無助的哭叫:“顧懷憂,顧懷憂……”


    她撲到門前,拍打緊閉的房門:“開門,我要見左嶽之,我要見你們護法,開門!”


    守衛在外的修士自然聽到了動靜,聽顧浮遊叫的又急又厲,兩人一番斟酌,還是遣了一人去尋左嶽之。


    左嶽之管理宗門事物,如今仙門盛會在即,許多事要親自處理,這修士沒尋到,倒是遇見了左青鋒,心說那女人說是見護法,左嶽之是護法,左青鋒也是護法,便向左青鋒稟告了此事。


    左青鋒隨他一起去了地牢,看守的修士一將房門打開,顧浮遊便撲倒結界上,那結界阻攔著她,像一層透明的薄膜,她出不來,她也不在乎,隻是向左青鋒說:“我要見顧懷憂。”


    左青鋒笑道:“你是個階下囚,倒是向我提條件。”


    顧浮遊眼圈赤紅,如瘋如魔:“我要見顧懷憂!你們答應過我,照顧好他,我要見他,否則我怎知你們有沒有信守約定。”


    左青鋒摸著下巴,看了她半晌,說道:“好。我來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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