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靡初與思渺隔日便要起身。


    宜兒兩頭難舍。回東海, 便見不到顧浮遊了, 這段時日作師姐做的興起, 與廿三和封歲鬧的火熱。留在顧浮遊身邊, 便見不到鍾靡初。


    臨行前,鍾靡初將她召到一旁,半蹲下身,為她理了理衣襟:“宜兒,娘親要交予你一個任務。”


    宜兒道:“娘親, 你說。”


    鍾靡初向顧浮遊看了一眼:“你留在阿蠻娘親身邊, 娘親不在這段時日, 你替娘親看好她。”


    現下鍾靡初幫她選了去處, 宜兒反倒輕鬆了, 點頭:“嗯。”


    鍾靡初微微笑道:“既然應下了——”


    宜兒昂首接道:“就要言出必行。”


    鍾靡初輕撫她的臉頰:“乖。”


    鍾靡初站起身,又叮囑銀河星漢護好宜兒,寸步不離。


    那廂顧浮遊也正和思渺道完別。


    那三足烏變大了身形, 展開羽翼, 振翅待飛。


    三足烏背上, 躺著顧懷憂的屍身,思渺跪坐在一側。


    這些年,思渺若是遠遊, 不論去哪裏,都要帶著顧懷憂的屍身。


    不會離開他太久,不會離開他太遠。


    顧浮遊並無反對。


    顧懷憂跟她一樣,怕寂寞。


    隻是顧懷憂聽話, 從不鬧出來。


    她現在想想,覺得其實顧懷憂才是家中最受冷落的一個。


    上有大哥,天資聰穎,早早成為爹的副手,時常得爹教導誇讚。


    下有小妹,嬌頑撒潑,鬧的家中人仰馬翻,最是得爹管製操心。


    會哭的孩子有糖吃,聰明的孩子也有糖吃。


    唯獨他,乖順聽話,沒有驚豔的天資,不起眼,叫人容易忽略他。


    但沒有誰喜歡被冷落。


    他定是希望喜歡的人陪著他。


    顧浮遊以前隻能看到自己,深憐自己的不幸。


    死了一次,能看到更多,看透了。


    也沒什麽用了。


    顧浮遊握著顧懷憂的手,將臉埋在他手心中:“哥哥,左家就要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了,還有最後一步。哥哥,你保佑我。”


    她聲音低了下去。


    許久才抬起頭來,看了顧懷憂一眼,輕輕躍下三足烏。


    鍾靡初走來,三足烏已振翅騰空:“阿蠻,我會照顧好她,你不用擔心。”


    顧浮遊望著空中的目光收回,挪到鍾靡初身上,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就鍾靡初這一句話,未發一言。


    “我走了。三十三重天不比別處城池,不要大意,也不要冒進,護好自己。”


    “鍾靡初。”


    “嗯。”


    “你什麽時候回來?”


    鍾靡初凝視住她,眼中柔光閃動,這句話令她回味,因而很慢的說道:“拖住碧落宗,等得你攻占了三十三重天,我便回來了。”


    “好。”顧浮遊忽然走上前來,掰轉了她的身子,說道:“你走罷。”


    動作利落,話語決絕,一點也不拖泥帶水,難舍難分。


    鍾靡初回頭看她,淺笑道:“沒見過你這般的,倒是巴不得我快走。”


    “你數數,你趕了我多少次了。阿蠻,事不過三。”


    “過三如何?”


    鍾靡初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該如何。


    顧浮遊聽得她開口說:“重重處罰。”


    鍾靡初壓著嗓子,聲音低沉,話語顯得有重量。


    若換作尋常人,聽著龍王的警告,自是腿軟臣服,龍王威嚴不可侵犯。


    可顧浮遊不是尋常人,她還是個練氣期的小修士時就敢騎龍背,拽龍角了。


    聽著鍾靡初的話,語氣,品出些不一樣的味道來。


    顧浮遊臉頰微紅,推著她:“你再不走,便追不上思渺了。”


    三足烏身影隻餘下一個紅點了。


    鍾靡初柔聲道:“好,我走了。”


    她身邊浮出大片雲霧,雲霧中一道身影盤旋升騰,攜著雲霧朝遠方飛去,片刻不見蹤影。


    時至晚秋,南洲已入霜降。


    三十三重天在南洲之中偏北,霜降過後,暮靄沉沉。


    秋風肅殺。三十三重天從上至下,三十三座浮島,陣法一圈扣住一圈,大氣磅礴。


    左嶽之派出杜判前往碧落宗後,久不得消息。


    他心中明白,雖說與碧落宗聯姻,但非利益相關,碧落宗不會輕易出手幫助,杜判那邊沒這般容易談妥。


    他生出“牆倒眾人推”的蒼涼感。


    外人看得虛靈宗強大繁盛,實則這七百年來,虛靈宗在走下坡路。


    宗族子弟中難覓出幾個德才兼備的人來,青黃不接,後繼無人。


    七百年前費了那樣大的人力物力,捕捉麒麟髓。麒麟髓未得多少,反倒是將龍族和青鸞族給得罪了個透徹。以至於中洲四海中修士鮮少到南洲走動,又有商會壓製,萬通城和白鹿城收益大不如從前。


    屋漏偏逢連夜雨,南洲之中,又出了靈礦枯竭的跡象。


    遣雲宗本就與虛靈宗少來往,蒼梧宗向來是看碟下菜。出了七百年前那檔子事後,更少來往。


    若非碧落宗之前也得罪過鍾靡初,也不會心虛,與虛靈宗聯姻。卻也是麵和心不合,生了齟齬。


    蓋因虛靈宗素來太過張狂,行事不留餘地。


    不知誰曾說過“除非你虛靈宗一直高高在上,眾莫能及,但凡有一日勢微,必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


    南洲之中虛靈宗與玄妙門和逍遙城同存時,在四洲之中反倒是地位超然,位於四仙宗之首。


    統一南州後,倒是因那許多原因,日漸衰落。


    天意難測。


    比起七百年前,虛靈宗已算得是外強中幹。


    朱陵斷台上空無一人,左嶽之靜坐在宗主寶座上,閉眼假寐。


    腦海之中忽然浮現季朝令的音容,他的聲音透著一股狠勁,臉上的笑滿是快意,他叫道:“左宗主,修道之人心底要留存一點善念,做事要有底線,否則,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這聲音叫他身軀一震,他猛地睜開雙眼,原是自己魘著了。


    朱陵斷台外疾跑進來一人,在台上半跪在地,說道:“宗主,那青鸞攻來了。”


    左嶽之蒼白的臉色變得的鐵青。


    南洲這麽一大塊地方,易攻難守。


    萬通和白露被逐個擊破,三十三重天如失左右臂。


    即便是青鸞打到最後,隻剩那麽幾座城池未動,幾乎看得出她接下來要攻打哪裏,他也已經無法派人增援。


    人手不足,碧落宗援兵未到之際還分散戰力,太不明智,隻能將城中人手悉數調回宗內。


    他無法像左韶德般,冒著三十三重天被趁虛而入的風險,傾巢而出,打青鸞個措手不及。


    不說這三十三重天乃是人為建造,耗費先代多少心血,就說這三十三重天是虛靈宗權威的象征,萬不能落入他人手中,而且三十三重天上重重陣法,防禦工事齊備,是南洲之中最為堅固的地方。


    那青鸞攻下最後一座城池——逍遙城。


    虛靈宗成為最後未被她踏足的地方,左嶽之相信這決戰遲早要來。


    左嶽之出了朱陵斷台,向中庭飛去。


    自打這青鸞一出現,左家便未安寧過。


    左嶽之方一落地,聽得望樓上一片驚呼,他抬頭一看,隻見一道青影直衝天際。


    左嶽之心上一凜,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兩步。


    三十三重天一級級陣法,一層層防守,青鸞便是打到了虛靈宗來,也該是在最下一層便被攔住,怎可能這麽快就上了離恨天!


    他再定睛一看,方才反應過來。


    並非是青鸞的人打了上來,而是她孤身一人衝上了離恨天。


    這青鸞已至分神,三十三重天下,單打獨鬥,誰是她的對手,要上來並不難。


    更何況——


    她手上擰著左天朗做擋箭牌。


    左嶽之臉上青中發黑,目光之中醞釀著風暴。


    顧浮遊擰著左天朗,騰在半空,並未踏足離恨天的領地。


    離恨天邊界土地中埋下了震卯內丹,一百零八顆,將離恨天圍住。


    那時的震卯還十分繁茂,虛靈宗作為第一大宗,手中得的震卯內丹自然都是最好的。


    這虛靈宗以震卯內丹設置的守護宗門的第一道屏障最具攻擊性,一旦開啟,召來雷霆,小臂粗細的雷霆震天動地。


    靈力不斷,雷霆不斷。


    修仙之人最懼雷霆,便是顧浮遊,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想去觸碰這道屏障。


    是以她並不到雷霆攻擊的範圍去,隻在遠遠的地方淩空而立。


    讓城樓上的人看得到她。


    那些架住靈弩的修士,眼見得顧浮遊手上拉著左天朗,攻擊也不是,不攻擊也不是。


    “似乎隻她一人上來了。”


    “這青鸞是有恃無恐,還是狂妄不怕死。”


    顧浮遊叫道:“左嶽之。”她的聲音鋪在整個離恨天上空,所有的人都聽得清晰。


    眾人不禁繃緊了身子,好似她下一刻就要攻來。


    顧浮遊未見到左嶽之身影,謔笑道:“怎麽說也是久別重逢,就不想見你兒子一麵?”


    “青筠。”左嶽之已飛身至望樓飛簷上,背負雙手,衣袖長須隨風飄動,若非雙目淩厲太過,倒是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滋味。


    顧浮遊一見了他,臉上立即笑開了。


    左嶽之開門見山道:“你想要什麽?”


    “我要什麽?”


    顧浮遊將飲恨抵在左天朗脖頸上,眼圈兒發紅,襯得笑意邪肆。


    左天朗見到左嶽之,瀕臨崩潰的心有了依傍,變得更為脆弱,嘴裏發出含糊的聲響。


    左嶽之見左天朗不成人樣,心中一緊,聽左天朗的聲音,臉色更是難看,向顧浮遊道:“青筠,你是分神期修士,手上沾染過多人血,屆時天劫可是難過……”


    一語未了,顧浮遊當著他的麵,動作極慢的劃開了左天朗的脖子。


    傷口漸漸拉長,鮮血噴湧而出。


    左嶽之瞪著她,臉上肌肉抽動。


    “我要你見到至親慘死在跟前,憤怒,悲痛,絕望,但是無能為力。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這一幕,所以來找你。”


    “左嶽之,就是此時此刻,你臉上的神情。”


    輕快的歡笑在眾人聽來陰森邪惡,嬌豔無雙的笑靨在眾人看來毛骨悚然。


    “我太喜歡了。”


    眾人心想,這是一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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