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藥,又是一番折騰。等江晴晚沉沉睡去時,天色都快要暗下,祭禮差不多結束。


    明徽帝的手指貼在江晴晚麵上,輕輕滑下,眼裏一半是疼惜,一半是怒意。


    他花了那樣久的時間,才找到了婉兒,可宮裏居然有人要害她?


    明徽帝想,自己實在是太善待那些女人了……是時候,讓她們長長記性。


    天子對一邊的近侍道:“等榮嬪娘娘醒了,若是天還沒黑透,就伺候她回芳華宮。若是黑透了,便再此處用晚膳,明日在走。”


    畢竟是小小偏殿,待得時間長了,對婉兒的名聲也不好。


    他最後看一眼榮嬪的睡顏,隨即自偏殿內走出。


    宜嬪周燕回剛回宮換了衣裳,就聽聞明徽帝終於從榮嬪所在的房間內出來,忙趕到驚鴻宮宮門處。等天子來到身前,周燕回行過禮,頭微微向一邊側去,露出姣好白皙的頸。


    這是她最像薛婉的角度,往日總能換得明徽帝柔情以待。


    可這回,周燕回卻是滿心忐忑地等待著天子的反應。


    明徽帝問:“宜嬪有事嗎?”


    周燕回斟酌著字句,道:“妾知道陛下心疼榮嬪妹妹……”她頓了頓,見天子沒有製止自己說下去的意思,才繼續道:“可陛下也該看重自己的身子啊。從下朝到現在,陛下還未用膳吧?”


    這是當然的。此處畢竟是驚鴻宮,哪怕周燕回不在,宮裏發生的大事小事都有人告到她耳邊。


    天子與榮嬪身邊待著的是兩人心腹沒錯,可小廚房動沒動、有沒有人去禦膳房,這樣的細枝末節,周燕回總能知道。


    “哦?”明徽帝挑了挑眉,“這倒是,宜嬪莫非已經備好晚膳了?”


    周燕回麵上透出一點不安,小聲說:“妾也不知道陛下準不準備在這兒用膳,隻是想著,有備無患。”


    “有備無患。”天子念一遍這四個字,慢慢地笑了。


    明徽帝到底還是留了下來。


    他細細端詳著宜嬪的麵容,從前自己怎麽會覺得這女人像婉兒呢?眼睛略大了點,卻沒有婉的靈氣;上唇偏薄,顯得刻薄。


    此外,不論是臉型、身段,都和婉兒有所差距。


    至於神態,更是不能和婉兒相提並論。到底是那種家族出來的,小家子氣。


    在心底批判了一番後,明徽帝用了幾筷子菜,好像是很不經心地開口:“宜嬪怎麽看今日發生的事?”


    他清楚的看到,周燕回握筷子的手抖了抖。


    那女人抿了抿唇,不知想了些什麽,竟直接把筷子放下了……


    周燕回道:“妾知道,此刻無論妾說什麽,都沒用。但妾也相信,陛下能幫榮嬪妹妹找出幕後黑手,也還後宮其他姐妹一個清白。”


    “唔,宜嬪的意思是,朕這後宮裏,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害婉兒的人?”


    周燕回的睫毛顫了顫,眸中帶出一點水光,但還是道:“嗯。”


    明徽帝語氣裏的森然殺意,實在太明顯了。


    宜嬪曾經險些上了刑場,對這種語氣,想忘都忘不掉。


    “宜嬪倒是老實。”天子輕輕笑了笑,狹長的眼中透出一道精光,“婉兒來時穿的衣裳已經全部被清理掉了吧?連鞋子都是,朕方才在婉兒房中看到雙新鞋,宜嬪還真是貼心。”


    周燕回一怔:“陛下……”


    明徽帝道:“朕怎麽聽婉兒說,在祭禮上,她那雙鞋子下麵,仿佛被人塗了什麽東西。”


    這話一出來,周燕回當即跪到地上,深深拜了下去,嗓音顫抖著,帶著哭腔:“妾什麽都沒有做過啊,陛下!”


    天子本就坐在高位上,此刻更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輕蔑,像是在看一個螻蟻。


    周燕回繼續哭道:“妾實在是……”


    明徽帝道:“朕聽皇後說,當時場麵一片混亂,她想讓住在近處的人騰個空房間給婉兒躺一躺,還是宜嬪先站出來的,當真是姐妹情深啊。”


    周燕回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


    明徽帝卻陡然話鋒一轉:“朕在誇獎你啊,宜嬪,怕什麽?安得意,替朕記著,宜嬪在榮嬪危急時刻出手相救,賞雲錦一匹,玉如意五隻。此外今年年節時江南送上來的供綢,還有明年春獵時的皮毛,等皇後挑完了,就送到宜嬪這兒。”


    直到天子離去,周燕回都沒太反應過來。她呆呆的站在宮門處送走天子,抬眼看看天上的明星,轉身回宮。


    半個時辰後,一個動作靈活的小太監從驚鴻宮離去,身形隱沒在夜色了。


    又過半個時辰,指尖畫著紅色蔻丹的佳人望著手中紙條,吃吃一笑,再將紙條投入燭火中,看它一點點卷曲燃盡。


    第二日,薛婉的祭禮還在繼續,不過有三個人沒有出席。


    其中之一,自然是猶在養傷的榮嬪江晴晚。江晴晚今日天一亮就回了芳華宮,皇帝下了明旨,讓她好好休息,不用再關心外麵的事。實在無聊,可以想想過年的餘興節目。


    當然,後麵那句話,是明徽帝私下告訴江晴晚的。江晴晚笑著謝過了,等明徽帝走後,重新躺回被子裏,確認那些明徽帝派來的人看不到自己的臉,才露出猶疑的神情。


    不對啊。


    這才一個晚上過去,皇帝怎麽就有了結果?難道這裏麵其實沒什麽彎彎繞,是自己想太多?


    江晴晚百思不得其解,被子裏又太過暖和。不知什麽時候,她又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這次醒時,被小宮女服侍著喝過蜜水,江晴晚下了地。


    她把窗戶推開,看著外麵冰冷卻依舊是金色的陽光。早就看慣了的景色,在江晴晚眼中沒有絲毫特別的。她隻是需要一個旁人見不著、自己又不至於睡去的角度,來好好地理一理思緒。


    有小宮女過來問她:“娘娘,要用膳嗎?”


    江晴晚這才記起,自己昨天像是隻吃了一頓飯……她抬起手,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後,將按向胃部的動作生生止住,改作優雅地扶住窗框,口中講:“嗯,擺膳吧。”


    毫無疑問,所有菜色都顯得清淡,吃在口中滋味卻極好。若談起有什麽美中不足,就是口味略重了些,對江晴晚來說有點偏鹹。


    再有就是,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吃過酸甜口的菜了。


    江晴晚微微垂下眼,掩住眸中的遺憾情緒。


    她一遍一遍告訴自己:你就是薛婉,你就是薛婉……


    用過膳後,小宮女十分溫柔地勸她:“娘娘怕是累了吧,不如再上床休息?”


    江晴晚的動作停了停,但還是從善如流道:“好。”


    可這一次,她沒有休息成。


    安得意來了,問江晴晚:“陛下的意思,讓奴婢問問娘娘,娘娘想怎麽處置那個害娘娘的人?”


    江晴晚睜大了眼睛。


    原來……結果是真的出來了?


    早前的時候,她隻是看明徽帝心情不錯的樣子,才隨便猜猜的。


    天子新寵在短暫的驚訝後,又恢複了往日柔弱的姿態。她眸中波光瀲灩,像是最迷惑人心的井,在深山古廟中,引得書生奮不顧身投入其中。


    安得意從自己漫無邊際的想象中回過神,聽到一個毫不意外的答案:“一切都聽陛下的。”


    江晴晚隻能這麽說。


    她已經很努力地適應著“薛婉”這個身份了,卻總有別的、自己沒有經曆過,不知道薛婉麵對時會做出什麽反應的事冒出來。


    眼前這個安公公,可是看著皇帝長大的,大概也很熟悉薛婉吧。


    ……第二個沒有出席的人,是安嬪,名喚柳如。


    柳如的弟弟柳笙是刑部尚書,一個頗具實權的職位。姐弟二人原本是庶子庶女,可隨著柳老爺的原配早亡,他倆的母親被扶正,柳如也就成了柳家的嫡二小姐。


    至於柳家的嫡長女柳青清,她還比柳如早入宮幾年,可一直都是個婕妤,分位比後麵入宮的妹妹低許多,加上柳如有意無意的排擠,在宮中基本是個透明人。


    安得意去問江晴晚的時候,柳如已經被明徽帝一杯毒酒賜死了。


    剩下那個,安得意話中真正的主謀,則正坐在刑椅上,滿臉怨毒地望向明徽帝。


    柳如與柳青清的弟弟、刑部尚書柳笙站在刑椅旁邊,手執一條長鞭。他麵容白皙俊美,是再標準不過的風流貴公子模樣,說出的話也十分瀟灑:“陛下是要如何處置這女人?”


    明徽帝看著柳笙,扯了扯唇角:“柳尚書倒是,十分出乎朕的意料啊。”


    柳笙好像到這會兒才想起,自己的親姐就在不久之前被眼前這男人賜死。可他的神色隻微微變了變,便道:“陛下隻知臣與安嬪……不,柳如二人是姐弟,卻不知道,臣這姐姐,是如何照料弟弟的。”


    明徽帝:“哦?”


    柳笙淡淡道:“多虧了另一個姐姐在,臣現在才能安然站在陛下身前……”


    “罷了,”明徽帝擺了擺手,“朕不在乎你們的家務事,有你這句話,隻要清婕妤能安安分分的,朕就真讓她在宮中當一個透明人。”


    柳笙微微一笑:“既然如此,臣便多謝陛下。”


    至於刑椅上的女人的尖叫聲,則被他們誌同道合的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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