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什麽人攬入懷中。


    六月的天氣,哪怕是位於國家北部的長樂城,都已算得上炙熱。而天子的體溫隔著布料傳到江晴晚身上,卻讓她愈發覺得冷。


    那樣莫名的寒意,幾乎要沁入骨髓了。


    天子還在一遍遍喚她的名字……“婉兒”、“婉兒”,江晴晚痛到快要昏迷,然則依舊提著一口氣,艱難地思索,那些女人到底知不知道,皇帝看到的從來就不是她。


    為什麽要這樣害她?


    她又很快想明白。是啊,皇帝那麽看重薛婉,自己腹中這個如果是男孩兒……


    那雙向來都泛著瀲灩波光的眼在此刻正不住落下淚珠,江晴晚拚盡全力去看天子身後神色各異的妃嬪,可隻能看到一個個華美的影子。


    有什麽人,站在高處,從頭到尾,都維持著一個姿勢,動都沒有動。


    就好像下麵發生的一切,都和她沒有關係。


    江晴晚用力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總算得到一瞬間清明。


    在這一瞬間,她將坐在自己上首的所有人的反應都納入眼裏。


    賢妃的慌亂,淑妃的驚恐,宜嬪的怔愣……


    還有皇後。


    懷中抱著二皇子的,用一種近乎漠然的眼神看著自己的皇後。


    好奇怪啊。


    在陷入昏迷之前,江晴晚這樣想。


    她拉著明徽帝衣袖的手漸漸沒了力氣,向下垂去。明徽帝猶在呼喊著“婉兒”兩個字,可江晴晚真的聽不分明。


    她隻是覺得不明白。


    這樣迷惑不解的情緒裏,又加了點憤恨,和許多委屈。


    為什麽,自己在發覺皇後對自己完全不在意的時候,會覺得那樣難受呢?


    難道是因為,以自己的角度看過去,皇後大半張臉都被明徽帝的肩膀遮住了隻露出一雙眼睛……那麽明那麽亮,那麽冷漠的眼睛。


    明徽帝將完全暈過去的江晴晚攔腰抱起。


    他環視四周,眼神冰冷,像是在看一群已經斷了生氣的屍體。


    安得意已快步走到明徽帝身側,彎下腰來。他說來比明徽帝要年長許多,還曾在肅仁帝身邊伺候過。可在此刻,這個曆經宮中大事小事的總管太監,用盡全力,才沒讓自己腿腳顫抖。


    安得意顫著嗓音道:“陛下,宣太醫嗎……”


    明徽帝的目光對上盛瑤。


    他一字一頓,近乎咬牙切齒道:“宣太醫,往鳳棲宮!皇後,你就在這兒看著,所有東西都留在這兒!誰敢動一下,朕活剮了他!”


    接著,天子說了一句話。這次聲音輕飄飄的,近乎飄散在風裏:“謀害朕的榮妃之人,你若是個有擔當的,就早些自盡了事吧。”


    “否則,朕一定教你知道,什麽是生不如死。”


    全場一片寂靜。


    早在榮妃倒下之時,盛瑤已捂住懷中抱著的二皇子的耳朵,又將孩子的臉轉向自己。這會兒,她看著江晴晚身上不住流下的血,再看看皇帝略顯猙獰的麵孔,微微一頓,隨即將二皇子交給身邊的靜思,然後當眾跪了下去,再伏倒在地。


    下麵傳來輕輕的,微不可聞的抽氣聲:皇後居然行了大禮……


    從地上起身時,盛瑤抿一抿自己鮮紅的唇,道:“妾明白,陛下,快帶榮妃妹妹去吧。”


    安得意也在明徽帝身邊輕聲道:“陛下,轎子已經準備好了……”


    直到明徽帝離開之後一盞茶功夫,場上也無人敢動一下。


    天子的話裏隻說不讓皇後離開,可現下這情況,稍微動一動,都是現成的把柄。


    也就是盛瑤,到了這時候,還敢望向榮妃方才坐的那一桌,朝後麵立著的兩個小宮女道:“你們兩個,過來一個人。”


    盛夫人在下麵心急如焚地望著女兒,盛瑤還是不慌不忙地說:“本宮知道陛下留你們是看著榮妃桌子的意思,可二殿下年幼,總得回去休息。這樣,你們出一個人,與奶娘一起帶二殿下回去,橫豎陛下現在也在鳳棲宮。”


    對呀,皇帝現在也在鳳棲宮。


    聽到這句話,不少人都若有所思。


    兩個小宮女對視一眼,果然出來一人,跟在二皇子的奶娘身後。此外,紀年華看了看景如畫,後者朝她使了個眼色,紀年華隻好又規規矩矩的看向眼前。


    賢妃咬著下唇,搖搖欲墜。


    宜嬪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再往下,清婕妤與蘇婕妤……所有人的神情都被盛瑤盡數收入眼裏。她又安撫地朝母親看過一眼,最後轉回視線,盯住自己眼前一杯果酒。


    皇帝這一回實在太過分,居然讓一個妃子,還是從江南帶回來的舞女直接躺進唯有皇後才能入主的鳳棲宮去。


    盛瑤都能想到,明日一早,這個消息傳出宮去,會引發怎樣的腥風血雨。


    而到那時候,勃然大怒的明徽帝,恐怕第一個就會把矛頭指向自己。


    那麽,謀害江晴晚肚子裏那塊兒肉的,究竟是誰呢?


    平心而論,盛瑤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擔心過這個孩子。


    原因有很多很多,例如她父親盛丞相在朝堂上的地位,例如盛家向來清正的家風。皇帝先前廢過她一個哥哥,還特地拿這件事來探她口風。不過明徽帝卻不知道,那個哥哥,本就是庶子,不過是被養在盛夫人名下而已,權當是她嫡親兄弟的磨刀石用。


    各種原因疊加下來,最終長成一個紈絝。被廢是遲早的事兒,皇帝不動手,盛家也要動手,在門楣受辱之前將那塊已經失去用處的磨刀石扔到邊兒去。


    皇帝就算要折騰她家,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什麽名正言順的理由。


    等他找出理由……至少得等到父親退下之後。彼時她的泓兒早已長大,早已學會自己交結人脈。


    至於最重要的那個原因啊。


    盛瑤顰著眉,在夜風之下輕輕咳嗽幾聲,抬起的袖子遮住唇角。


    皇帝心疼榮妃,給榮妃診平安脈的一直都是太醫院院正。可除了那院正之外,別的太醫,偶爾也有摸一把榮妃脈相的機會。


    其中有一人,在太醫院內毫不起眼,卻是當世難得的婦科聖手。


    不過是這幾年來宮中都無人有孕,才被埋沒。


    如果明徽帝能稍微對她這個皇後上點心,就會發現,她懷泓兒時,一半的平安脈都是這個姓李的太醫診的。


    那人是盛夫人專門從江南搜尋回來,受過盛家大恩,在宮裏隻會聽她一人的話。母親送他進來後,特地與盛瑤談過一次,說他有一手絕活兒。


    在懷孕三個月前後,就能通過脈相,辨出胎兒是男是女。


    這話剛說出來時,盛瑤根本不信。可母親言之鑿鑿,說自己派下去的人在江南曾暗中盯過小半年,十次診出的結果有九次能成真,剩下那次還是胎兒先天帶了什麽疾病。


    榮妃肚子裏的,九成是皇次女。


    皇帝再怎麽疼她寵她,也不會做出封一個皇太女的事來。


    可旁人並不知道這點。


    如果榮妃真生個兒子下來,誰最受不了呢?


    這一回,盛瑤都不用往下看,就想到一個人選。


    一眾妃嬪一直在禦花園中坐到後半夜。


    在此期間,鳳棲宮偏殿中,血水往出端了一盆又一盆。


    明徽帝坐在房門外,聽著屋裏的聲響,眉尖皺成一個深深的“川”字。


    ……他倒不是惦記起皇後的顏麵,才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到偏殿來的。隻是留守在鳳棲宮的皇後宮女說了一句,皇後房中常點著熏香,不知對榮妃有礙無礙。


    這話一出來,明徽帝當機立斷:“去偏殿。”


    現下,他的大腦已經清醒許多,不再是之前那樣一片空白。低聲吩咐了安得意幾句後,明徽帝又望向眼前的房門,而安得意已帶了人往禦花園去。


    害婉兒的,究竟是誰?


    從來都知情識趣的皇後,看起來嬌弱不堪的賢妃,出身書香世家的淑妃,直腸子、性格火辣的昭嬪,還有那個不像婉兒的女人,宜嬪……一個個女人的麵孔在明徽帝眼前滑過。可到這會兒,往日所有嬌美可愛,都成了麵目可憎。


    不久之前,明徽帝已經得知,江晴晚的這個孩子是女孩兒。


    一個血糊糊的東西被放在盆子中,明徽帝沒有去看,隻聽到一句描述。


    此外還有一句,是說江晴晚此次身體被傷的太厲害,以後可能都難受孕了。


    一門之隔的屋內,濃重的血腥氣彌漫在不大的空間裏。江晴晚幾乎是被疼醒的,過上不久又再次疼到暈厥……如此反複多次,她渾身脫力,冒著虛汗,口中含了參片,卻好像一點用都沒有。


    都說死前會看到自己這一生,江晴晚望著眼前依稀可見的小姐姐的背影,迷迷糊糊地想到,自己恐怕就是快死了吧。


    可憐她直到死,都不知道當年幫了自己的恩人是誰。


    她在過往的幾年中其實暗地猜測了許久。在外不露麵、身家厚重、家中有一艘那樣大的船。小姐姐大約是出身於江南世家大族吧,傳聞那種家族都從小教自家女孩子學官話,還輕易不讓她們出門的……


    她聽到太醫之間低低的交談聲,還有身邊小宮女帶著哭腔的一句句“娘娘”!


    隻是,除了小姐姐之外,從來沒有一個人,會為了她這個人,來這樣擔心她幫她。


    一顆晶瑩的淚,自榮妃閉著的眼中流下,滑入鬢角當中,無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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