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望著榮妃楚楚可憐的臉龐,巴掌大的小臉上綴著一雙烏黑烏黑的杏眼,眼中是分明的慌亂與哀求。


    明徽帝看了許久,終於軟下嗓音,道:“婉兒不要擔心,朕一定會為你做主。”


    換來的是榮妃感動的一聲:“陛下!”


    天子摸一摸寵妃柔順的發絲,轉過身,重新上了轎子。旁邊的主管太監安得意一甩拂塵,抬高嗓音:“起駕,驚鴻宮!”


    江晴晚站在芳華宮前,看著天子一行走遠。


    她知道明徽帝可能會回頭來看,於是直到天子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都一直維持著弱柳扶風的姿態。


    ……明徽帝也確實是回頭了。剛到而立之年,猶在朝堂上與老臣廝殺的皇帝看著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寵妃,突然覺得芳華宮點的燈是那樣明亮。他摯愛的女人遙遙望著自己,這是在薛婉離開後的日子中,他想都不敢想的美好夢境。


    現在,卻有人要破壞。


    明徽帝的唇角掛出一絲陰冷的笑意。


    病倒的大皇子總算等到前來探望的父皇。聶澄已經虛弱到快要說不出話,宜嬪還是站在旁邊默默地哭。


    明徽帝大步走進屋中,第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兒子。九歲,在許多人的眼光裏已經算半個大人,鬧肚子的原因卻是貪食吃了許多點心……雖說點心中被下了藥,但能一個人吃一盤,又算什麽天家皇子風度?


    他的眉不著痕跡的一皺。而這個細微的表情被一旁暗自觀察的周燕回收入眼中,登時一驚。


    負責診脈開方的太醫被叫到明徽帝身前訓話,是個臉生的,似乎沒有在榮妃之事上出過力……皇帝又哼了聲,皇後就是這樣辦事!?


    在按捺著性子聽對方說了一堆藥理之後,明徽帝一揮手:“宜嬪且在這兒照看皇兒,太醫隨我出去。”


    周燕回心中七上八下,話音入耳後連忙屈膝應下。


    整盤如意糕都下了大皇子的肚子,這下,太醫開藥都僅僅是根據症狀推測。此刻和皇帝解釋著:“大約是祁風散。原本是開給腹中不適的病人的,可一次隻用服小小一顆藥丸,裏麵還混了各樣草藥。祁風散在宮外十分常見,按說……並不需要什麽解藥。但大殿下實在服下太多,體虛無比,臣待會兒再開一張食療房子,讓殿下此後服用。”


    明徽帝坐在主位上,扶在把手上的手指屈起,在木質的扶手上敲一敲,高深莫測:“那依褚太醫所見,這祁風散,究竟是怎麽下的。”


    秋天,按說天氣已經涼下來。可此刻,依舊有豆大的汗珠順著太醫鬢角滑落:“皇後娘娘此前曾下令封了禦膳房,把所有用以做如意糕的材料都拿來一觀……臣鬥膽猜測,祁風散的主要原料是巴豆,服用起來也略帶豆子的味道,恐怕是摻在如意糕內的豆沙當中。”


    明徽帝靜靜看著他。


    天子所思慮的,仍舊是之前讓榮妃落胎的那一桌菜。


    禦膳房三番兩次出事,明明他先前已經清理過一遍……送東西去芳華宮的人可不知道東西會被誰吃掉,而祁風散這東西,聽太醫說的話,似乎也不像是要置人於死地。


    “那時候,桌上還有什麽點心?”明徽帝倏忽問。


    安得意聽了問題,立刻轉去一邊的房子裏問宜嬪。周燕回細細回想片刻:“……也沒什麽。我與榮妃姐姐、蘇婕妤三人幾乎沒碰幾口糕點,現在想想,好像有小香餅和桂花酥,都是澄兒喜歡吃的。”


    最後那句話落入皇帝耳中,意味乍得多了起來。


    兩刻鍾後,鳳棲宮迎來聖駕。


    盛瑤原本已經睡下,正沉浸在夢鄉時,驀地被靜思推醒。洗漱才做了一半,明徽帝已推門而入:“皇後,你好識禮數!”


    為了快些清醒,盛瑤洗漱用的都是冷水。此刻冰冷的水珠還在順著下巴向下流,一頭青絲都垂在腦後,看上去……實在沒有一國之母的風範。


    她垂下眼,自靜思手中接過帕子,擦淨麵上的水珠,這才走到皇帝身前行了禮:“陛下怎麽突然前來,都不隻會妾一聲。”


    明徽帝的麵色隱在陰影中,盛瑤實在看不分明。但她能聽到那男人森冷的嗓音:“哦?這是朕的皇宮,還是你的?”


    “自然是陛下的。”盛瑤麵不改色。


    一旁的宮女悄然端著蠟燭走近,將原本隻燃了十來根蠟燭的鳳棲宮內殿上所有燈台都一一點亮。火焰搖曳著,終於照清皇帝的神情。


    這樣的表情……仿佛他眼裏的不是皇後,而是什麽罪人。


    盛瑤心尖一跳,大腦快速轉動。今日宮裏隻出了一件大事,就是大皇子忽然不好,宜嬪還來鳳棲宮求她。盛瑤後麵也問過大皇子的病情,按說隻是腹瀉,宜嬪用得著那樣著急……?


    於是她讓人封了禦膳房,去查今日送到芳華宮的東西。


    芳華宮。


    盛瑤心底倏忽一片清明。一遇到江晴晚的事,皇帝就被迷了眼睛。害江晴晚的人查不出來?那就除掉德妃安嬪殺雞儆猴。讓江晴晚落胎之事毫無線索?整個禦膳房太醫院都受牽連!


    而現在,大皇子在芳華宮遇害。


    皇帝自然要急急忙忙,為江晴晚洗冤。


    有數個宮女太監被帶進來,跪在地上,說今日送到芳華宮的點心有許多剩餘,他們嘴饞吃掉,沒成想拉肚子到現在。


    然後是做那幾樣糕點的人,講覺得今日的材料有些不對勁,但被禦膳房主管壓著,不敢說出,隻得眼睜睜看東西被端去芳華宮。


    最後是負責出宮采買的小太監,已經麵目全非,一進屋就撲到盛瑤腳下,哭喊:“娘娘,你要為奴才做主啊,奴才隻是按照你說的做了而已!”


    好好的皇後寢宮,幾乎成了戲台。


    盛瑤漠然地看著那個髒兮兮的小太監拉著自己衣服下擺,血和涕淚擦到她衣裳,她卻除了反胃之外,什麽情緒都生不出來。


    一丈之外,明徽帝看著她:“皇後可有什麽想說的?”


    盛瑤也看著皇帝。


    剛睡醒的皇後,麵上一絲粉黛也無。但在橙黃色的燭火光芒下,依舊清豔無雙。


    她也很美,隻是與榮妃,與薛婉完全不一樣。


    所以明徽帝在遇上那個女人以後,可以不顧皇後乃至整個後宮的臉麵,可以不顧盛家一族的忠君愛國,不顧一切。


    盛瑤說:“既然陛下不願意信妾,妾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明徽帝真的相信,一切都是她做得嗎?


    盛瑤並不這樣覺得。


    可正是這樣,她才更加明白,自己此時此刻,毫無翻盤的可能。


    皇帝真是太想給江晴晚一切寵愛了,而自己,毫無疑問,是最大的那塊絆腳石。


    ……到這個時候,盛瑤莫名地,想到了另一件事。元貴妃不治身亡,難道真的和當時遠在甘露宮的皇帝沒有任何關係?


    帝後對峙,兩人身後的宮人大氣都不敢出。靜思靜言跪在盛瑤身後,深深地低著頭。


    靜思的手已經握成拳頭,咬著牙,生怕自己弄出什麽響動。


    “既然如此,”皇帝這樣說,“皇後失德,善妒,便在宮內好生反思,年後再出來吧。”


    然後是皇後清清冷冷的聲音:“妾,遵旨。”


    明徽帝自鳳棲宮離開了。


    剛被他斥過的皇後深深地伏倒在宮前,青絲披散在身上,襯著淺色的衣裳,仿佛一朵花。


    天空突兀地響起雷鳴聲,一陣一陣。


    盛瑤站起身時,恰好有一滴雨水落在她身上。


    靜言與靜思一左一右,扶著盛瑤,慢慢走回宮中。


    有風刮起,外間越來越冷,宮室間卻溫暖如舊。


    二皇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了,被抱到盛瑤房中,眼睛睜得大大的,朝盛瑤伸出手,嗓音細嫩:“母後,抱!”


    盛瑤一頓,看看身側兩個貼身宮女。靜思低下頭,像是手足無措。


    盛瑤微微歎了口氣:“怕什麽?”一邊說,一邊將二皇子接到自己懷中。


    小孩子的身體肉乎乎熱烘烘,加上二皇子對她全心全意的依戀,一句句童言稚語說著說著,意外地讓盛瑤慢慢微笑起來。


    看著笑著的主子,靜思的眼淚刷一下流下來,偏偏又因為在二皇子眼前,隻好背過身偷偷擦拭眼角。


    一直到再把聶泓哄睡,盛瑤才給兒子蓋上小被子,朝宮人們道:“靜言、靜思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娘娘!”在室內隻有四個人時,靜思才焦急地喚了聲,“不是娘娘做的事,娘娘為什麽要認!”


    ……這種話,也就是她能說。


    靜言看了她一眼,也跟著點點頭:“娘娘,今日這一步,走的不應該啊。”


    盛瑤的手還在有一下每一下地拍著二皇子:“陛下知道。”


    靜思睜大了眼睛。


    盛瑤道:“他,是想廢後了。”


    “娘娘……”連靜言都忍不住開口。


    “莫急。今日的事情,約莫是榮妃和宜嬪一起弄出來的。至於蘇婕妤……”盛瑤側過頭,望著聶泓熟睡的小臉,“從前是我疏忽了。這三個人,究竟是怎麽湊到一塊兒去的。”


    屋外的雨聲越來越大。


    夜風吹著窗戶,上麵的白紙嗖嗖作響。盛瑤睡下時,距離天亮,僅有兩個時辰。


    從前她篤定自己能坐穩後位,是因為確認自己不會行差踏錯。她已經有了想要的一切,當然不可能再對旁人出手。


    ……如果這次是在淑妃昭嬪的地方出事,皇帝大約,也可以不急著蓋棺定論。


    偏偏是榮妃。


    她枕在枕頭上,鼻翼間是檀木幽幽的香氣。


    六年前的小姑娘眼睛總是亮晶晶的,幹淨透亮,看什麽都是陽光明媚。可在深處,卻如同受傷的小獸一樣,總擔心自己被什麽東西再次傷到。


    這才是她救人之後,還盡心盡力幫對方安排好一切的原因。


    如果江晴晚真的是那個小丫頭……盛瑤原本是篤定的,僅僅是不想與對方相認罷了。但經曆了今晚的一遭,她突然又不太確定。


    夢境裏,她好像又回到六月的雲夢郡。有個小丫頭拉著她的袖子,眼裏溢滿淚花:“小姐姐,我不要你走。”


    盛瑤正要安慰對方,卻突然看到榮妃那張嬌美的臉龐。十六歲的江晴晚站在小丫頭身後,笑盈盈地看著她,口中說:“……憑什麽你是皇後?”


    再低頭看小丫頭,小丫頭卻在頃刻間長大,身段好容貌佳,水袖一甩便滿場喝彩。麵上是妖嬈的妝容,眼裏冷冰冰的,再看不到從前的痕跡。


    第二日天亮,靜言來問:“娘娘今日要穿哪件衣裳?”


    二皇子已經被抱走,盛瑤側過頭想了想:“昨晚的事,應該已經所有人都知道了。”


    她讓人打開窗戶,外麵一片雨後初晴的景象。水滴在樹葉上聚集,實在重了,便倏忽落下。


    天空很藍,幾縷雲片飄浮其間。


    挑好衣裳和首飾,盛瑤扶上靜言的手:“走吧。”


    一眾宮妃已經等在外麵,左右坐成兩列。淑妃身側便是昭嬪,兩人皆眼觀鼻鼻觀心,安靜坐著,除了最開頭的行禮之外,一句話都不提。


    榮妃、宜嬪與蘇婕妤則坐在一邊,原本正低聲說著什麽,見盛瑤出來,便也閉口不言。


    再往下,就是些連婕妤都不是的鶯鶯燕燕。有人早投了榮妃山頭,正絞盡腦汁,要說些什麽來討好。


    盛瑤問了大皇子的情況,然後就沒什麽正經話題。幹坐著的妃嬪們甚至開始討論秋日天氣異變,昨天白日裏還是風和日麗,晚上卻疾風驟雨。


    江晴晚小口抿著茶水,再看看主位上的盛瑤。原本隻是試探性地出一招,沒想到效果那樣好……


    她原本以為,盡早會看到一個強顏歡笑的皇後。隻是盛瑤雖沒附和著說笑,可也看不出一絲憂慮。


    那雙眼睛,還是和湖水一樣平平靜靜。


    江晴晚眸光一暗,驀地開口:“昨夜突降大雨,皇後娘娘可有著涼?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娘娘千金之軀,總要保重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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