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宮中一片靜謐,芳華宮卻依舊滿室燈火。


    皇帝突然來了興致,要與榮妃吟詩作對吃酒喝茶。江晴晚應付的辛苦,全副身心都投入其中,暫且沒有精力,去想那個被寧蘇帶來的女人。


    寧蘇說對方是在明徽三年的選秀時進的長樂城,後來因出身商賈之家,僅僅是被指給一部尚書作姨娘。還說對方的年紀在選秀來看其實有些大,其實第一次入選應當是在肅仁帝的最後一年,但商賈之家雖地位低下,卻不吝嗇銀財,因舍不得小女兒遠去,故托了人,讓自家姑娘得以在雲夢郡中又待三年。


    江晴晚聽的漫不經心。


    她細細描摹著坐在對岸的女人的眉眼。對方扮成丫鬟入宮,麵上幾乎沒塗什麽脂粉。看上去好看是好看,卻實在不能被誇一句靈動。


    那藏在對方眼裏的,隱秘的忐忑與討好,被江晴晚盡數接收。


    她突然覺得很失望。


    邱家姨娘姓李,在被寧夫人找上門後,她隻猶豫了一息,便答應下來。


    那可是榮妃啊,天下所有女人都知道的傳奇。


    同樣從雲夢郡來,對方能笑臥天子懷,自己卻隻能看主母眼色行事。老爺在自己房中多待幾天,主母便克扣夥食冷嘲熱諷。


    四年前她初來長樂城,被一頂軟轎自側門抬入邱府,見到那傳聞中的九年前的狀元郎時,便滿心失望。但畢竟能安慰自己,禮部侍郎膝下丫頭是不少,但隻有另一個姨娘生下兒子。自己年輕貌美,若是能牢牢把握對方,未必不能榮順一生。


    她安慰了自己兩年,肚子沒動靜不說,天子自雲夢郡帶回一個女人的消息卻傳遍長樂城中貴婦圈。不少人的父兄乃至子侄隨駕,那女人的身份也被暴露的半點兒不剩。


    在江晴晚看李姨娘時,李姨娘也在看她。


    榮妃今年十七歲,聽聞先前落過一胎,惹得天子對她憐惜有加,冬日近乎不讓出門。身上的披風看不出料子,但單看榮妃泛著隱約紅色的麵頰,就知道對方在這寒冬天裏有多暖和。


    都是人,怎麽命就那麽不一樣?


    寧蘇在一邊看著兩人對視,更多精力,則放在對江晴晚神色的觀察上。


    對方像是不甚滿意。


    寧蘇暗暗歎了口氣,果真不行。從雲夢郡小門小戶出來的女人,身上氣度怎能與皇後相比?好在自己也不是個能為她人做嫁衣裳的人,邱家姨娘入不了江晴晚的眼,以後行事才更加方便。


    隻要讓江晴晚確信,當初救了她的人在宮外,便一切好說。


    一場見麵說不上不歡而散,但也不算和樂收場。江晴晚原本以為自己會有一肚子話要與對方說,可話到喉頭,緊接著湧上的就是無盡疲憊。


    她從前隻見過小姐姐的眼睛。那是一雙很好看,仿佛裏麵承了一汪清泉的明亮眼眸。隻不過是臘月雲夢郡的泉水,雖然仍舊流動,卻冰冰涼涼,叫人不敢觸碰。


    又好像是雲端一輪明月,無論用眼去看,還是伸手觸碰,都那樣遠。


    可江晴晚當時隻覺得,自己是個沒人要的乞丐丫頭,小姐姐能收留自己,給自己好看的衣裳和好吃的點心,就是極好的。至於兩人間的距離,好像也理所應當。


    再說,小姐姐並不是真的冷漠無情。她會在外麵下雨的日子裏給自己讀桌上的遊記,會在她眼前畫出一幅山水美景。還會摸一摸她衣服薄厚,語氣裏帶些擔憂的問:“這兒的天氣怎麽這樣怪,昨日還熱,今天就一下子涼起來……會冷嗎?”


    所以,她才會越來越想親近對方。


    直到小姐姐坐船離去。


    那場會麵之後的第二天,寧蘇又來見她。言辭之間多有試探,話裏話外都繞不開邱家那姨娘。


    江晴晚能怎麽說?自己對小姐姐的思念已經在心底最深處壓抑許久,而這一切,都沒必要說出口。


    於是她隻泛泛談了幾句過往,再說:“她怎麽變成現在這樣。”


    就將話題揭過。


    寧蘇也鬆了口氣,江晴晚不懷疑對方身份便好。


    再往後,就是春雨落下,春耕順利開始。


    天氣一日比一日暖,宮裏開始為明徽七年的春獵做準備。


    在問過明徽帝、果不其然地得到一句“隻帶榮妃去”後,盛瑤想了想,還是把江晴晚叫到鳳棲宮,囑托一些要注意的事宜。


    春獵不比尋常出遊,屆時滿朝文武都要在獵場上一決雌雄。這也就罷了,盛瑤不擔心皇帝因縱欲傷身丟麵子,隻不想牽連到自家弟弟。


    天子再厭煩她,仍舊不得不在朝堂上依賴盛家。這點大約又會加重皇帝的恨意……可無論怎麽說,沒了她的父親與兄弟,明徽帝能否撐起朝堂,還很難說。


    弟弟年紀到了,被安排過幾樣差事,都完成的很好。於是今年春獵的一應守備工作,也被交到他身上。


    她要和江晴晚說的事也很簡單:去了獵場就好好呆著,別和皇帝胡鬧,小心傷到自己。


    ……傷到自己也還算了,別讓盛家人擔責任就好。


    自然,剩下一句不會被她說出。


    江晴晚其實十分不願與皇後麵對麵談話。平常早晨,滿宮妃嬪都在時也還罷了。現在隻有她與皇後,兩人之間的距離雖然不近,但皇後的手偶爾碰上來,她還是覺得……有些難耐。


    不再著冬裝後,皇後舉手投足間,窈窕的身材被春衫清晰地勾勒出來。


    這女人。


    往日與宜嬪關起門來商討如何對付她時,江晴晚滿心滿眼都是對無上榮華的渴求。但每每真正看到皇後,她又會覺得,隻要皇後能好好待自己,就算一直待在妃位上,也……不是不能忍受。


    這樣的奇異躁動,隨著皇後的一字一句,時而高漲,時而沉澱。


    直到江晴晚徹徹底底,聽明白皇後的意思。


    皇後說,獵場弓箭無眼,在外走動需小心。


    皇後說,天子或許會讓她女扮男裝,隨駕出行。若是真的這樣,萬萬不要陪皇帝亂來。


    皇後說,一切以天子安危為重。榮妃既是皇上寵妃,自然也要報之以李,莫讓天子分心。


    說來說去,就是讓她好好窩在帳中,最好一步都別邁出去。


    “妾聽聞去年此時伴駕的是淑妃與昭嬪,當時娘娘也這樣叮囑過她們嗎?”江晴晚問。


    盛瑤的唇輕輕挑起,道:“淑妃向來安靜乖覺,昭嬪雖然咋咋呼呼的,但有淑妃在,卻總能安靜下來……”


    江晴晚抿一抿唇。她與那兩人並不熟悉,進宮到現在,話都沒說上幾句,但偶爾也會想,她們的關係真的很好。


    盛瑤又道:“基本就是這些,榮妃可聽明白了?”


    江晴晚道:“是,妾懂的。”


    皇後麵上關關切切,但語氣中的一絲涼薄還是被江晴晚聽得清清楚楚。


    對方對她,已經連裝,都不屑一顧。


    自己卻沉浸在莫名的感情中,無法自拔。


    這一切實在太可笑。


    二月底,榮妃與天子一同出城,去往上林獵場。


    宮中發生的事偶爾傳來,但總體而言,一切都平平靜靜。


    好像有什麽在醞釀。


    隨著江晴晚離宮,周燕回與寧蘇不約而同的安靜下來,整整一個三月,兩人都很少會麵。


    她們三人之間脆弱又緊密地關係,一旦沒有江晴晚在,便不值一提。


    周燕回潛心照顧大皇子,寧蘇則放縱自己思念寧淮。除了她們之外,昭嬪淑妃照例每日在院中吃茶看書,過得不能再悠哉。


    連許久未曾出頭的賢妃葉蓁也自自己的宮所中走出,牽著大公主聶瀅,去看禦花園中初綻的春花。


    榮妃進宮之前,宮裏的三個孩子,說來都頗為得寵。


    無論是作為天子唯一女兒的聶瀅,皇後嫡子的聶泓,還是出自肖似薛婉的宜嬪的大皇子。三個孩子各有千秋。


    但榮妃進宮之後,唯有聶瀅,還能得到皇帝微末眷顧。


    小姑娘活潑可愛,在花叢中轉圈。賢妃在一邊的亭子裏喝茶用點心,看著女兒玩鬧的身影,滿心溫柔。


    過了短時間,忽然有宮女來報。說自上林獵場送回宮的獵物已經被處理好,分發各宮。


    聶瀅已聞聲趕來,聽著送來東西的單子,眼睛亮晶晶地轉向賢妃:“母妃,瀅兒想吃烤鹿肉!”


    賢妃一頓,手指在女兒額頭上輕輕一點:“你呀,還是個女孩兒嗎。”


    聶瀅抱著賢妃胳膊撒嬌:“母妃……瀅兒在跟女先生念書時聽過一段話,便是講鹿肉烤時滋味。自那以後,瀅兒一直心心念念……”


    賢妃微微一笑:“也好。”


    聶瀅又道:“書裏說的是雪天臘梅下生火,現下卻已到春日。到底可惜。”


    賢妃看著女兒小小年紀,卻非得做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不由輕笑出聲。


    母女二人和和美美的離去,此外另有旁人,與她們背道而行。


    在皇後整頓宮內流言之後,再沒在臨華宮內響起的哭聲,倏忽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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