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裴櫻正在給小浩準備上學的早餐,小浩洗漱完畢,突然喜滋滋地衝進來:“姑姑,家門口怎麽有輛新自行車?”


    裴櫻不明所以,跟著小浩出來,赫然看見堂屋門口放著一輛嶄新的山地車,紅色的車身,輪胎厚實有彈性,跟她那輛破爛簡陋的永久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底下。


    小浩異常興奮:“這個車起碼要一千多吧,我們班上有人騎到學校來過,哇塞,真酷。”


    小浩年紀小,可也知道家裏買不起這樣一輛車,他擔心裴櫻不讓他騎,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拎著書包飯也不吃翻身上去騎著車跑遠了。


    裴櫻在後麵大喊:“小浩,這車不是咱們家的!”


    小浩哪管她那麽多,早騎遠了。


    她突然想起來,剛一轉身,便見蘇正則又靠在堂屋門框對她笑,笑容又得意又自豪。她明白過來,昨天蘇正則讓她把車砸了,她以為是故意惹她生氣,沒想到今天真的讓人買了車送過來。


    蘇正則看著她,攤手道:“你看我也沒有用,車被人騎過了,就退不了了。”


    心裏的想法輕易讓蘇正則猜透了,裴櫻有些發窘,蘇正則又說:“這車算我送你的,在你家住了這麽久,當做回報吧。”


    蘇正則不費吹灰之力就解了她這幾天來天大的難題,裴櫻心裏終究有些感念的,更何況他住在家裏,吃的穿的用的源源不斷有人送過來,張家已經沾了蘇正則很多光了,她不好意思:“這車算我欠你的,等賣了豬就還給你。”


    “不要你還,我說了,算是我送給你的。”


    “不要你送,我會還給你的。”裴櫻固執道。


    “說了,不要你還,我每天看你那麽辛苦,我隻是想讓你不那麽累而已。再說,這輛車對我來說不算什麽。”蘇正則眼神清澈,並不像往日總是帶著探究或者惡意的玩笑。


    裴櫻對他感激地一笑。


    蘇正則來這麽久,裴櫻還從未對他和顏悅色過,這時她一笑,仿如雲開霧散,明媚鮮妍,


    他情不自禁道:“你笑起來很好看,要是每天都能這麽對我笑一笑就值了。”


    裴櫻臉色馬上變了,蘇正則便知自己又錯了,怕她發飆,忙投降道:“好了好了,我錯了,你不要每天都對我笑。哎呀,起得這麽早,我要回去睡覺了。”蘇正則拄著拐杖慌忙奔逃。


    他一向都很少早起,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今天早晨這麽早起來恐怕也是為了這輛自行車,倒不知他什麽時候找人送來的,她竟然都沒發現。裴櫻見他怕自己生氣,一瘸一拐逃跑,不知為何,心裏突然暖暖的軟和起來,她低頭笑了一下。這個神鬼不吝,無法無天的蘇正則,居然會這麽怕自己?


    蘇正則的回籠覺沒睡多久就被鎮上來的幹事叫醒了,據說是市裏派了大人物過來,還請了權威的骨科醫生帶了設備來給他做複查,目前已經在鎮醫院等候多時了。


    蘇正則來到上牛村短短幾天,張家門前的小汽車就沒斷過,送醫送藥送輪椅,每次都說是什麽什麽領導,沒有哪個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蘇正則吹胡子瞪眼睛,煩不勝煩:“什麽鬼大人物,每次都來這一套,不去不去,再大的領導都不去,就說我腿斷了動不了。”


    鎮上年輕幹事好言相勸:“蘇董,市局給您請來的醫生是省醫最好的外科醫生,美國留學回來的,叫顧懷恩。此人醫術精湛,省醫十分看重,很不好請,還是院長看在蘇老的麵子上讓他來的,人家這麽千裏迢迢坐了好幾個小時來,您還是讓人家看看吧。”


    蘇正則不肯去,鎮上又派了幾個人過來請,蘇正則糾纏不過,隻好乖乖上了汽車。


    到了鎮衛生所,那顧醫生確實十分年輕,一番檢查過後告訴他傷口恢複良好,再過一周就可以拆線。檢查完,又被拉到鎮長辦公室開會。會議照例是動員大家一定要為鉛鋅礦創造穩定和諧的社會環境,要簡化辦事程序,提升服務質量,優化投資環境,切實做好鉛鋅礦前期基建工程小組的組建和管理。


    這官腔聽得蘇正則一個頭兩個大,好不容易和他們一起吃過中飯溜回來,遠遠看見張家門前又停了一輛小汽車,他怕是哪個幹部又來拜訪,忙提前下了車,拄著拐杖躲在張醫師藥房後牆根下,時不時直起身望幾眼窗戶裏。


    兩位女客坐在張家藥房櫃台前,一個二十來歲,一個四十來歲,看起來倒不像是來找蘇正則的。


    那中年女人說:“張舅舅,她爸爸生意太忙,老抽不出時間來看你,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不要緊,不要緊,你們忙,你們忙,我這裏都好,不用看也沒事。哦,對了,上次你給的那張卡,我去找給你。”不一會兒他從櫃台裏找出那張卡:“我們一分都沒取,家裏吃有穿,也沒什麽用得到錢的地方。”張醫師客氣著。


    “舅舅,這是我給阿櫻的零花錢,她一個年輕女孩子,沒有工作,身上也沒有錢,你還是給她留著吧。手裏有點錢,畢竟有底。”


    張醫師說:“這個我不能要,家裏雖窮,但是有吃有穿,我不能要你們的錢。”


    “我知道您不差這點錢,但這是是給阿櫻的,您幫我拿給她……”


    “她也不要,你還是拿回去吧。”


    女人唉聲歎氣:“舅舅,都是一家人,我也就不跟您繞彎子了。阿櫻出獄的時候,我們去晚了,知道她到您這兒來了,我隻當是她想你們,想回來這裏看看,可是這都待了兩個多月了,我們來接了幾次,她都避不見麵。她畢竟是在城裏長大,以後真不想跟我回去了?”


    張醫師不做聲。


    “舅舅,您是不是還在怪我?這些年,我一直都很後悔沒有照顧好她,可是現在也沒有辦法了,她沒學曆,又坐過牢,工作不好找,身上也沒有積蓄,眼看年齡也大了。我是想,她要是願意跟我回去,可以去我的建材店,雖然建材店現在不賺錢,但一年到頭,也能落下點錢,將來她姑父不幹了,把店交給她,總也算能謀個生。”


    “舅舅,我媽媽一直都是把她當親生的一樣,有一次,媽為了爸罵了我姐一句,都差點跟我爸離婚。再說,那時候大家都年紀小,不懂事,誰家沒點吵吵鬧鬧呢?姐就算生我的氣,生我爸的氣,也不該生我媽的氣呀。我們坐十幾個小時的車,來了這麽多次,每回我姐不是去山裏了,就是去田裏了,她怎麽老不肯見我們呢?”年輕女人接著激動地說。


    年輕女人激動的聲音被喝止:“心雨,不許對舅舅沒大沒小。”


    那年輕女人聲音是變小了,語氣裏卻夾滿了更多怨氣:“舅舅,不怕實話告訴您,我們家為了把她從牢裏贖出來,整個家都被掏空了一半。可是她出獄後,寧願來您這個鄉下每天砍柴下地也不願回我們家,這不是傷我媽的心嗎?”


    “啪!”年輕女人話沒說完,臉上便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中年女人厲聲道:“要不是你,她原本也不會坐牢!”


    張醫師長歎一聲道:“唉,你看你這是幹什麽,打孩子幹什麽?”


    “舅舅,原是我對不起我姐,那時候我年紀小,公安局的說如果我包庇就要坐牢,我被嚇得什麽都說了。為了這個,媽媽都生了我十年的氣了,姐要是怪我,我也認了,要我怎樣賠罪都可以。”年輕女人摸著臉,抽抽噎噎,委委屈屈道。


    張醫師歎氣說:“美心,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是阿櫻運氣不好,也不能怪心雨。”


    “可我就是想見她一麵,您能幫我去找找她嗎?以前她在牢裏的時候,我每年都去見她,她也不肯見我。這都過去十年了,好容易巴望著把她弄出來,她怎麽還是不肯見我呢?這樣叫我怎麽放得下心呢?我哥嫂過世得早,我也沒有照顧好他們的女兒,反而還把她送進了牢房,我死了以後怎麽有臉去見他們啊?” 說著那女人便啜泣起來。


    蘇美心情真意切,張醫師沒辦法,隻得歎口氣,答應著:“那我去幫你們找找,你們稍微坐坐。”


    那對母女便也起身說要跟著去找,蘇正則靠著牆根,正打算轉移,小浩悄悄溜到他身邊,對他小聲說:“蘇叔叔,你想不想知道我表姑去了哪裏?”


    蘇正則瞧他眼睛裏亮晶晶的,心裏頓時有了底:“你知道?”


    小浩得意地說:“每次他們來,表姑都藏在那個地方,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們肯定找不到。”


    蘇正則又好氣又好笑:“你表姑為什麽不肯跟她們回去?”


    “爺爺說他們家人都對表姑不好。表姑的姑父對她不好,她表妹也總是欺負她,她姑姑隻知道哭……”


    小孩子說話夾七纏八說不清楚,蘇正則無意與他就此深入討論,問道:“你表姑在哪裏?”


    小浩指了指半坡方向的石灰山:“表姑就藏在石頭山的山洞裏。”


    小浩生怕蘇正則抓他一起去找表姑,說完一溜煙就跑了。


    半坡上隱隱露出幾塊巨型石灰岩,仿佛聳立在山頭的巨人俯瞰著正個上牛村的土地。山下是一大片坡地,長滿了野花野草,雖是冬季,那些不知名的花草仍是開得熱火朝天。


    蘇正則沿著上山的道路慢慢走著,遠遠地望見裴櫻正和一個高大的男人在說話。蘇正則悄悄鑽進山腳的灌木叢,躡手躡腳往上摸,走得近了,蘇正則驚得差點從灌木叢裏跌出來,那和裴櫻站在一起的正是上午給他做檢查的省人民醫院外科醫生顧懷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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