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的天氣當真變化無常,張偉傍晚時分甫從總督府中出來時,外麵還是老大的太陽斜掛在半空。


    待騎馬行至半路,天空中接連飄來幾朵黑雲,那雷聲轟隆隆響過幾聲,街麵上的行人再也不顧著看他們的熱鬧,亂紛紛四散而逃。


    各人正沒理會處,那瓢潑般大雨卻漫天價灑將下來。


    躲在路邊雞毛小店的簷下,張偉看著路邊土路被黃豆大的雨點砸出一個個小水坑來,那泥漿四處濺起,那路麵上不及躲雨的行人皆是渾身的雨水泥湯,當真是狼狽之極。


    王柱子因在張偉身後喃喃自語道:“還是咱們台北好,一水的青石地麵,就是下雨天也不教人覺得氣悶肮髒。


    我就想不通,大人不在台北好好呆著,東奔西走的辛苦是為啥。”


    王煊的人生信條便是:“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


    每日最是沉默寡言的人,便是張偉同他說話,也是有問方答,從不多言半句。


    此時聽王柱子說的有趣,噗嗤一笑,向他答道:“梁園雖好,不是故鄉。


    柱子你是想家啦。”


    王柱子剛嘟囔著要答話,卻見一股電流直奔而下,在那晦暗的天空直衝下來,將分散在大街各處躲雨的漢軍將士映射出來。


    有那膽子稍小的,臉色立時嚇的慘白。


    “敬天法祖,畏威懷德……嘿,天地之威當真這麽可怕麽?”張偉盡管也被那道閃電嚇了一跳,身為現代人的他卻很快將心情平複回來。


    因見身邊的眾將士都雙眼緊閉,口中念念有辭,甚至有那信奉佛道的,雙手合什喃喃祈禱。


    心中覺得好笑,忍不住嘀咕兩句,卻亦知此乃是人之常情,短期內無法改變。


    王煊卻聽到張偉的小聲嘀咕,他忍不住答道:“當年王安石相公說什麽: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


    結果弄的天下大亂,人君對天命祖宗有些敬畏,總是好的。


    若是君主們權威大到無人製約,連天命也扔到一邊,那可怎麽得了。”


    “不然,太畏懼祖宗成法和天命,人君不敢做任何革新。


    這天下大勢已是一日數變,君主仍然是抱殘守缺,隻怕沒有了鼎革之變,卻會招致外辱。


    你看這西洋諸國,哪一個不是磨刀霍霍!崇嶽,你不會想咱們中華上國,有一日淪為豬羊吧?”因見王煊雖是一笑不語,卻顯是大不服氣。


    他不知道清朝之事,又見多了明朝皇帝胡鬧,是以對張偉的話絕難讚同。


    此時西方殖民者力量不強,明朝又素來重視火器發展,當時的漢人到也並沒有覺得西人有多麽強大可怕。


    一群人被這大雨阻在半路,眼見這天色越發晦暗,各人心中著急,卻隻是無法。


    張偉因見隨行漢軍皆是滿臉疲憊之色,知道是乏了。


    因大聲道:“各人都隨我來,這雨能澆死人麽?”說罷不顧身邊親兵的勸阻,揮鞭打馬前行,雖隻是一晃眼的功夫,他全身已然濕透。


    王柱子笑道:“既然大人都成落湯雞了,咱們也跟著就是。”


    一行人在雨地裏艱難前行,待行至半路,卻遇著吳府派來送雨具的家仆,張偉將那身漁翁裝束穿上,雖然裏麵衣衫仍是濕透,卻好過仍在雨水裏苦挨。


    待到了吳府正門,卻見那吳府一家老少正立於府門之前,靜候張偉前來。


    “吳老先生,張偉又來叨擾了!”爽郎一笑,張偉縱身下馬,一縱間身上水珠四濺,這身裝束雖是防水,亦是因雨大而落了滿滿的雨水於上,此時一縱一抖,乍然間蓬鬆起來,張偉便如同那大隻的鵪鶉一般。


    隻聽到仿佛有女孩子“噗嗤”一笑,張偉看看自家模樣,也是忍不住一笑,因將身上蓑衣脫下,笑道:“沒提防這雨下成這樣,教各位久等了吧?”他信步上了石階,各人各道一聲罪過,又謝道:“吳老先生,張偉腆顏又來打擾。


    總歸是不想受荷蘭人的招待,老先生家宅寬大,又是仁德之人,千萬不要怪罪張偉才是。”


    “哪裏!將軍是難得的貴客,老朽請都請不來呢!”說罷兩手一讓,向張偉道:“張將軍,請。”


    張偉亦是一笑,順著吳青源的招呼向內而行,剛行到那正門內簷,卻突地一呆,整個人立住不動。


    他瞠目結舌,向著那吳芩問道:“你怎地會在此處?”吳芩微微一笑,向他福了一福,方答道:“張將軍光臨寒舍,吳府上下幸何如之?”因見張偉仍呆著臉看她,俏臉微微一紅,又道:“請將軍速速入內更衣,仔細著涼冒風。”


    張偉這才醒悟過來,他此時什麽場麵沒有見過,雖見吳府上下笑咪咪瞧他,卻隻做沒見,又向吳芩道:“自台灣一別,已是數年恍然而過,想不到艾麗絲卻是南洋望族之後,又無巧不巧的在此地與吳小姐重逢,這當真是緣分。”


    說罷不顧吳芩臉紅,又將當年尋勞倫斯打聽她下落一事說了,方才灑然入內。


    待他更衣出來,卻已是不見吳芩蹤影。


    女兒家臉薄,張偉那般模樣,又是什麽緣分雲雲,她怎地再好意思出來做陪。


    張偉卻是不在意,酒席中自管向吳青源問及當年吳芩隨同英國人自處奔波一事,這才知道事情原由經過。


    他早年驚奇於吳芩的美貌,又甫從現代回來,滿眼見到的皆是那些三從四德,唯唯諾諾無主見主思想的古代女人,乍見吳芩時,因其美麗及身上若隱若現的現代氣息而心慕不已。


    隻是吳芩對他卻甚是冷淡,不滿他行事霸道專斷,是以兩人並無雖是郎有情,卻隻是妾無意。


    張偉又不擅泡妞之術,且是每日瑣事繁忙,這女人若是不泡不纏,哪有自動送上門來的道理?至於什麽王八之氣一散,則美女自動伏於跨下的事,張偉卻是想也不敢去想。


    待吳芩加了南洋,張偉雖是托人四處打聽,卻是不得要領,幾年時間下來,心也早就淡了。


    年前早與何斌商定,隻待他從呂宋回去,便與柳如是完婚。


    柳如是雖是年紀尚小,美貌聰慧絕然不在吳芩之下。


    因感激張偉贖身一事,服待張偉很是經心,張偉閑時與她下棋閑談,說些時務之類的閑話,她亦是能從旁分析解惑,不比尋常女人一心隻放在男人身上,絕然不問外事。


    張偉對她很是滿意,心中除了稍覺她年紀偏小,到也沒有別的遺憾了。


    至於他有些部下對柳如是出身的質疑非議,張偉自是絕然不會放在心上。


    此時乍見吳芩,見她美麗更甚當初,眉宇間那股子聰慧英氣未消,行事舉止比之當初卻又成熟許多。


    一時心喜,卻是有些失態。


    待他換衣出來,心中已是平複如常。


    知道此時斷沒有娶吳芩的可能,且不說地隔幾千裏遠,她家人父母未必舍得。


    再者張偉顧忌世家大族的勢力,將來正欲打擊消彌,哪能再給吳家綿上添花的道理。


    待他泛泛問了當年之事後,便向吳府上下道了乏,管自下堂回房休息去了。


    雖話語中聽得吳青源話頭中有問及他對吳芩觀感之意,卻隻是推做聽不懂。


    雖然心頭一陣陣歎息泛酸,卻隻是想:“我對她了解不多,隻是迷於美貌罷了。


    大丈夫何患無妻,這可得把持住了才好。”


    雖是如此想法,畢竟是在**輾轉反側,直待那三更鼓聲響起,他才斜躺在**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明,因還有些細節要與荷蘭商討,張偉卻懶怠去,隻派了王煊代表前往。


    自已偷得浮生半日閑,隻管在**高臥不起。


    一直到日上三竿,方懶洋洋起身洗漱了。


    前去拜會了吳青源,清談片刻,又再三多謝他款待的盛情。


    因再無他事,隻等著王煊談妥回來,便可開船回台。


    便應了吳青源之邀,往吳府後園擺上棋局,殺上兩把。


    待吳青源麵帶微笑,攜同張偉同至後園,在園中小亭中擺下棋局,張偉剛剛動子,正待吳青源應手,卻聽他咳了一聲,向身邊小廝吩咐道:“不要你們待候,一個個粗手笨腳的。


    讓大小姐過來,那丫頭心靈手巧的,讓她來侍候茶水。”


    張偉心中一動,知道是吳青源有意安排他與吳芩會麵,心中暗暗罵道:“老狐狸,知道我將來甚有可能坐大,為了家族利益,要來和親這一手了。”


    雖知他別有目地,心中到也並不如何抗拒。


    卻見那吳芩捧著手持一角玉帛絹巾,嫋嫋婷婷而來。


    與昨日不同,因隻是在後園應承,便隻是穿了一件家常衣衫,頭上也無有什麽金銀珠玉的飾物。


    張偉正是暗中讚歎,這女孩子不是俗物,卻見吳青源皺眉道:“女孩子家,穿的不要太素,到底還是要有些富貴氣象才好。”


    說罷一笑,因向撅著小嘴的吳芩吩咐道:“我同張將軍廝殺幾盤,你在一般侍候茶水,不準頂嘴。”


    又向張偉道:“咱們南方人最愛喝功夫茶,我府裏有不少人,真正泡的好的,還屬我這孫女。”


    張偉不免敷衍道:“這可當真是了不起。


    又是天生麗質,又是心靈手巧的。”


    此時他口鼻眼耳心都被這吳苓占據,哪裏還管吳青源說些什麽,因口中嚅嚅,那吳氏祖孫倆不免看他兩眼。


    見他一副耳觀鼻,鼻觀心模樣,吳青源到也罷了。


    那吳芩卻是噗嗤一笑,向張偉嬌笑道:“張將軍,當年在台灣您可不是這副模樣。


    小女子當時年少,可讓您的煞氣嚇壞了呢。”


    說完用絹巾掩臉,止不住笑將起來。


    她自然是知道張偉被自已迷住,早幾年她年紀尚小,雖知張偉對她甚有好感,卻隻沒有放在心上。


    此時見這位縱橫南洋,手下才傑之士無數,擁有雄兵十萬,治下百姓數百萬的一方雄主在她麵前手足無措的模樣,又怎能忍住心中得意?張偉聽她嬌笑,心中反道警醒過來,心中暗罵一句:“媽的,怪道說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靠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


    老子什麽場麵沒有見過,怎麽跟個剛戀愛的小男生一般!”想到此處,便將心神一收,抬起頭來正視吳芩,微笑道:“吳小姐快別如此說,張偉那時候年少氣盛,有些暴躁,不恤人心,這原都是有的。”


    他又傲然道:“說我有煞氣,那也是有的。


    我白手興家,統兵掠地。


    沒有些煞氣,要怎麽禦下呢!為上位者,不可太傲,但也不能太過謙抑。


    太傲則部下離心,過抑則部下不敬,失之狎昵。


    這些事,想來你是不會懂的。”


    他說“想來你是不會懂的”雲雲,自是讓一直自詡甚高的吳芩不悅,隻是他身份地位,乃至那種為上位甚久而產生的自信氣質,均讓吳芩無話可答。


    因隻得勉強道:“我聽說人主撫慰萬民,推衣衣之,推食食之。


    將軍治台均以法治之,不以教化使民眾自然心悅臣服,將軍以為得計。


    小女子卻以為有暴秦前鑒,台灣和呂宋將來未必就能是升平治世呢。”


    “你這番議論甚是平常,台北官學的那些老夫子得空就在我耳邊呱躁。


    什麽法家過暴易折,儒家以仁義為本,法理為輔,以儒治國,方能致升平。


    笑話!我賞罰分明,以信義法理約束萬民,不比那些老生常談的什麽仁義強過百倍?”他此時如同與人辯論,渾然忘了眼前是自已心儀甚久的美女,呷一口茶,雖覺其香,隻是有些澀嘴,因順口將茶吐了,又道:“自然,治國並不是那麽簡單。


    法理之外尚有人情,若是隻有法而無情,隻怕人心澆漓,民風大壞。


    是以要以法為主,凡事尊法而行,德行為輔,用政府褒揚、私人富戶捐助等法,褒獎那些德行出眾的人,那麽以次施行,方能法理皆德,諸事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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