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現下雖不甚擔心,隻是那遼東地界地廣人稀,海港河道甚多,雖是布下重兵防禦,卻保不準漢軍會從何處進襲。


    想起此事,心中一陣煩忙,原本布滿喜氣的臉不免陰沉下來。


    這大殿平台上原本笑鬧歡騰的眾親王貝勒,八旗大將們一見皇帝如此,便也都噤口不言,隻等著他說話。


    其餘各人到也罷了,內大臣索尼曾經親赴台灣,略知漢軍底細和張偉的治政能力。


    每常想到當年在台灣的興盛景象就覺得不寒而粟,他因見皇太極提起這個話頭,忙接口道:“皇上說的沒錯,明朝是不足為慮,已然滅亡。


    就是有些殘部,也根本不值得滿洲大軍一掃。


    隻是漢人的天下多半已落入那張偉的手中,此人一代梟雄之才,做事很有開創之風,又非拘泥古板之人。


    依我看……”他雖然號稱滿人中的才學之士,其實也不過就看過些四書五經,識得些漢字,論起真正的底子,也就是一本《三國演義》,此時想要有些典雅帖切的比喻,竟然想不出來。


    因咬一咬牙,接著道:“依我看,他就是個曹操!”女真人最重英雄,卻不似漢人那樣從大義角度輕視曹操,此時各人聽得索尼如此比喻,不禁嘩然。


    梅勒章京冷僧機先道:“索尼,你也太瞧的起這個張某人了!他不過就趁著咱們遼東空虛偷襲得逞,打了咱們一個措手不及罷了。


    濟爾哈郎固守不出,讓他們的火炮打的不能抬頭;李永芳蠢材一個,一萬多漢兵被人家包了餃子。


    隻可惜鼇拜,這個混人輕兵冒進,糊裏糊塗送了性命!咱們滿人的巴圖魯不光是得勇,還得有謀。


    怎麽不輕騎偵察,然後進擊?這麽冒失,害人害已!”這冷僧機與二等總兵譚泰當日奉命把守遼陽,並沒有及時趕到救援沈陽。


    雖然他們並沒有什麽錯失,皇太極也沒有責怪,兩人卻視當年之事為很大的恥辱。


    此時冷僧機當先發難,譚泰自然急忙附事,亦道:“漢人有個鳥用!當初在寬甸迎擊南蠻子的要是咱們一萬多八旗騎兵,野戰之時就是不能得勝,也不致全師覆沒,被人家一路攻到沈陽,弄的城內勢單力孤,這才被張偉占了大便宜!”滿人一向瞧不起漢人,此語一出,其餘的各親王貝勒和八旗大臣自然隨身附合,一起痛罵李永芳無能,喪失辱國,連累了沈陽駐軍。


    皇太極心裏未嚐不是覺得此話有理,那李永芳無能之輩,若不是最早投降,哪輪的到他做統兵大將。


    隻是扭頭一看,不但祖大壽、吳襄、劉良臣、張存仁等新附漢軍麵色不悅,就是馬光遠等十幾年前就投順的漢將也是臉色難看,麵帶薄怒。


    滿人製度此時尚沒有經過根本性的改變,各旗都自有旗主,打仗時由各旗主從牛錄中征召士卒出征,常備的擺牙喇精兵都有各親王貝勒統領,除了上三旗外,五旗中各有勢力,雖然聽憑皇帝下令征戰,其實各有係統,並不真正心服皇太極一係。


    到是這些漢軍因為是賣身投靠,隻唯皇命是從,到是真正的忠義不二。


    不象各旗旗主,興軍打仗隻是為了搶掠錢財子女,哪裏管什麽天下大業。


    他輕咳一聲,向眾人道:“不必多說。


    咱們大清講的是滿漢一家,漢人也有英雄豪傑,滿人不可輕視。


    到是議議,咱們現下成功突入北京,下一步該怎麽走法?”莽古爾泰自當年阿敏叛後,很是老實謹慎了一陣。


    此次攻入關內,他的部下首先打敗吳三桂與唐通的聯軍,他自已身先士卒,衝殺在前,很是立了汗馬功勞。


    原本以為依著個例,必然是可獲得大筆金銀和漢人奴隸,誰料此次皇太極一不準殺戮,二不準各人私分,全數入官,說是要以為大軍和政府開支所用。


    他一肚皮的不滿,卻隻是不敢發作,此時得著機會,便悶聲道:“依我看,不如把明朝府藏和宮藏的寶貝金銀都收拾幹淨,把京師附近的漢人百姓都帶回關內。


    一把火燒了這個紫禁城,咱們回盛京老家,過逍遙日子最好!”皇太極盯著他眼,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當初入關之前,就說了此次入關是為了得到明朝的天下,你現在說的這話,難道要背棄前約?”“我不敢!皇上你是當家之人,自然你說了算。


    隻是明朝太大,漢人人口眾多,要是無能之輩也罷了,那個張偉還是有些才幹能力,咱們此次入關雖然有十幾萬人,滿洲八旗不過八萬,張偉的漢軍好幾十萬,還有什麽廂軍,新投降的幾十萬明軍,咱們就是打勝了,要有多少八旗子弟丟掉性命?父汗當年起兵,隻求得到明朝的奴爾幹都司治地,就是知足,皇上今天誌向如此遠大,卻未必是滿洲人的福份!”他瞥一眼皇太極的神色,又嘟囔道:“自然,大事是皇上你拿主意,我隻聽命就是了。”


    代善因覺氣氛尷尬,不似適才那麽融洽,忙出來圓場道:“這怕什麽。


    咱們八旗精兵甲於天下,我沒有和那個南蠻子交過手,料想不過是憑著火炮犀利,打了咱們一個不提防。


    現下既然入關,總得交一交手,才知道下一步該當如何。


    以咱們滿人的勇名,難道不打一打就退?那可丟不起這個人。”


    皇太極知道這個長兄一向支持自已,此時出來說話亦是相幫之意。


    卻不料他語不及義,當真是胡說八道一通。


    當下隻覺得哭笑不得,對他卻又不能訓斥,正要說話,卻又聽代善次子碩托道:“打仗總得要錢糧,錢咱們有,糧食卻並不寬裕。


    還有馬匹要用的草料,也很是吃緊。


    現在不過占了十幾個州府,一百個縣不到,憑著北方的這點供奉,難!所以依我看來,趁著大勝餘威,一開了春就向南進擊,以咱們的武力,以戰養戰最好!”此話說的很是有理,乃是入關前皇太極與各親王貝勒商議妥帖的定策。


    滿清起事之初,原本不過是希圖遼東一地,後來明軍屢戰屢敗,胃口始開,攻下沈陽等地後,又希圖遼西,等在寧遠等地吃了大虧,才知道明朝也不可輕辱,就是大炮一項,滿人拚盡全力鑄成那麽幾門,明軍每敗必失,卻是很快就能補充,國力高下一較便知端底。


    所以滿清直到皇太極奮然建國稱帝,八旗上下卻並沒有一統全國的決心和企圖。


    隻有皇太極本人一直深謀遠慮,並不以在關外稱雄而自足。


    他並不了解明朝國內的實際情形,雖然知道有農民起義,卻苦於聯絡不上。


    隻是每次入關搶劫,一路上卻並沒有明軍敢當阻擋,兩千八旗兵就能橫行山東,押送十幾萬漢人逍遙自在的回到關外,而拔除了寧綿等釘子之後,畿輔山東等地虛實盡知,八旗各親王貝勒的野心和胃口方被提將起來,經過皇太極的鼓勵勸說,才在明軍盡撤關內之時趁虛而入,企圖滅亡明朝後得到整個漢人的江山。


    想法和實力都已齊備,隻是在失去範文程等漢人智囊之後,又沒有洪承疇這樣的降官以為耳目。


    自皇太極以下,各親王貝勒對這場滅國戰爭如何打,該打怎麽進行卻殊無定算。


    祖大壽等遼東降將雖然歸順,其實並不真正心服,與佟養性等早降的漢官絕然不同,指望他們引路,卻是不成。


    想到此處,皇太極隻覺得憂心如焚,他以平複天下為誌願,又很相信自已旗下將士的勇力,然而身為一個很傑出的政治家,他自然知道平定天下光有勇力決然不成,沒有漢人士大夫的支持,隻怕非得灰溜溜的退回關外不可。


    隻是此人一向堅毅不拔,並不以小小困難為念。


    費盡心力解決了後方難題,又花費兩三年的時間囤積糧草,鑄造火炮,無非不過是看出以張偉的才幹魄力,若是不趁著他立足不穩,實力還不夠強之時就痛加打擊,最少也要占據北方,與其形成隔江對峙之勢,如若不然,以他的治政能力,漢軍實力的膨脹加強,難道容他成功的滅掉明朝,統一全國,然後再輕輕鬆鬆的踏中關外,收複遼東都司麽?每常想到當年在鳳凰樓內,張偉一臉微笑,向他說道:“打敗八旗,非得漢人出一不出英主,如同當年成祖一般率大軍親征,以五十萬軍揮戈以向,大汗能抵擋麽?女真滿萬不可敵,也得看對手是誰。


    中原漢人王朝實力遠大女真人之上,大汗想以一隅之地,十萬精兵以抗麽?隻怕滅族之禍不遠矣。”


    他暗中搖頭,心道:“你休想如此!不管各親王貝勒怎麽樣,旗下的各旗主牛錄怎麽想,我一定要與你交一交手,看看沈陽一役之後,你的軍隊強橫成什麽樣子!”“禮親王,請你帶領旗兵和蒙古諸王公、台吉,駐守城外。


    城內由兩白旗和天助軍駐守。


    原本的明軍降軍,也到城外,派了咱們的人去收編整頓。


    至於糧食,城內府藏還有不少,近期內可以支持。


    城外駐軍每天到城內來搬運糧草食用就是。”


    代善瞠目道:“天寒地凍的,咱們各旗上下正想著進城避寒,為什麽好好的房子不住,要住在城外?”他因擔心一慣對漢人凶殘好殺的旗兵並不能真正的守住紀律,不在城內亂搶亂殺,寒了明朝降官降將的心,所以如此安排。


    隻是這個理由卻並不能直說,因沉吟道:“大哥,我每常和你說的話,你忘了麽?”見代善不解,他又道:“不少親王貝勒反對入關,甚至當年父法亦有疑慮,都是因當年大金滅遼,占據了中國北方,誰知後來腐化之極,王公子弟盡成膏粱,士卒都不能騎射。


    潼關一戰,五十萬女真子弟被十幾萬蒙古人打敗,橫屍百裏。


    大家都說,當年完顏阿骨打何等英雄,一萬人擊敗三十萬遼軍,後世子孫那般無能,還不是漢人酒色和衣飾給害的!所以雖然進盛京,占據不少漢人城池,卻隻有漢人依著我們的例,剃頭穿箭衣,不能蓄發,穿寬袍。


    如今咱們進了關內,更要小心,萬一旗下人都住在城裏,時間久了染上了南蠻子的陰柔懦弱氣質,不就是要亡族了麽?”他這一番話卻正是女真人最擔心之事,昔日努兒哈赤建國號為大金,就是以金國的後裔自詡。


    現下皇太極因怕刺激漢人,改為大清,其實並不能改變滿人與女真同族的現實。


    稍有些見識的八旗貴胄都很擔心當年金國被蒙古滅族之事重演,所以對漢人的生活習慣和衣飾頭發很是排斥,唯恐女真子弟墮落腐化,那可真是糟糕之極。


    此時各王公貝勒聽了皇太極一說,各人均道:“皇上深謀遠慮,當真是睿斷英明!”代善亦道:“這話很是,不但咱們要住在城外,還要命令城內所有的漢人剃發易服,都依著我們滿人的規矩才是!”皇太極一聽之下,因笑道:“這事不急。


    人家剛剛歸順,現下就叫換過服飾,也來不及準備。


    而且此時以收攏人心要緊,咱們自個兒不學他們就是,漢人越柔懦,對咱們越是有利。”


    又正顏厲色道:“咱們隻顧高興和議事,竟然忘了先去迎還父汗的梓宮!父汗的梓宮自從被張偉掘起,所幸到沒有被崇禎焚毀,就放在他們的光祿寺庫房,與豬牛羊肉堆放在一處!想起此事,朕就很是氣惱。


    朕已命人將梓宮迎出,請喇嘛和薩滿祈福誦經,著人送回關內,重新安葬!”此事自然是重要之極,各人自然不能反對。


    於是自皇太極領頭,禮親王代善緊隨其後,各人隨同前往奉迎努兒哈赤的棺木,準備在停靈一段時間,開春便送回遼東重新在福陵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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