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舒服嗎?”


    “我的腦子怕震動,受不了這種鑼鼓的刺激。”


    “安靜些,唱起來就好了。”高大成之所以喊口令叫全場起立,不單是向日本人溜須拍馬,還想借日本人的聲勢,壓下新任警備司令的威風。不料旅團長阿布少將並不賞識他這一手。他便裝而來,為的是不顯眼。這一來就完全暴露了他的身份,說不定會招來什麽殺身災禍,越想越惱火,竟不顧同伴,拂袖下樓而去。多田也不滿意,由於職務的關係,他不能不顧點外場,勉強坐了幾分鍾,又擔心受旅團長的責備,因此,胡亂吃了些茶點,也托故告辭了。偽省長送走多田回來,經過高大成的包廂時,笑臉帶著譏諷。這一來,高大成惱羞成怒了。他感到這笑容後麵藏著數不清的語言——這等於說他:拍馬挨了踢,上勁崩了弦,送禮被打落托盤,作揖叫人家抽嘴巴子。為了報複,他決心在雞蛋裏邊挑骨頭,先是借口毛巾太燙,打了茶房兩個嘴巴;又對台上演員喊了兩次倒好。這樣他仍不解氣。總覺得箭頭並未射到靶子上。想來想去,打定主意,帶著一群護兵,闖入後台,查問下麵進行什麽節目。查問的結果是《龍鳳呈祥》。扮演孫尚香的女演員正在化裝。他下命令立刻要這個女演員改裝換演《小上墳》。女演員不敢答應。劇團經理趕來向他求情:“這個節目是專為新任警備司令獻演的。為的湊個喜氣,如果高司令喜歡看《小上墳》的話,我們明晚一定為高司令上演就是。”“你渾蛋!”親手抽了經理一個嘴巴。“我看《小上墳》幹毬用,就為姓吳的升官,才點這出戲。”經理自然不敢做主,一麵使眼色叫人給偽省長送信,一麵嬉皮笑臉地說奉承話,高大成哪吃這一套,他喊:“給臉不要臉,來!把這個娘們,弄到車上,跟老子回公館唱堂會去。”主持晚會的商會會長早跑上樓去向偽省長匯報情況了。


    “有這樣的事,真是?依我看……你說呢,會長……”一分鍾的時間,偽省長沒說出一句完整話。這家夥老奸巨猾,處事最講權術,他有個“三”字哲學:遇到名利,他是一爭二奪三開槍;遇到責任,他是一搖二擺三不知;話到嘴邊留三分;事要三思而後行。對付高大成這流人,他要“以柔克剛”。他的兒子麻狼子團長走過來,氣勢洶洶地搶白他說:“有啥可考慮的,當著大庭廣眾的麵,這不明明拿咱爺們的小軟,給咱們小鞋兒穿。好!我跟他講理去!”


    “你!你……也不……方便。你還是他的下級!”


    “什麽上級下級,扯淡!”麻狼子說著就要走。


    “你回來!”偽省長經過三思,他說話也流利了:“這件事,我請會長全權處理,對方要留麵子,兩不傷和氣;要耍蠻,我姓吳的也未必好欺侮。”會長走後,他將兒子叫至跟前,麵授了一套機宜。麻團長便尾跟會長步入後台。會長向高大成講了許多好話,對方仍堅持要把女演員帶走,麻團長看到這種情況,便按照他父親的錦囊妙計,偷偷地把高大成的親信田副官叫到跟前,先向他表示:“警備司令不能在這種場合下栽跟頭,真要高司令故意給臉上抹灰,打破了腦袋也得拚到底。”接著說:“警備司令希望副官居間調停,自家人,不要窩兒裏反,留點地步,免被外人笑話。”田副官原想幫助高大成大鬧一場,聽了麻團長的話,頭腦清涼了一下,覺得鬧下去沒好處,不管動動武,省長都不是好惹的。既然省長指名把麵子擱在自己頭上,為什麽放著河水不行船呢。想到這裏他回答說:“團長你放心!省長的吩咐我一定做到。你也不用出頭,統統交我承辦好啦。”


    他到電話室秘密地給高大成的姘頭紅寶打了個電話,爾後,到高大成跟前低聲說:“高司令!你知道省長不怕你帶走女演員嗎?他不但不怕,還願意叫你幹這一手呢!”“這是為什麽?”“我聽省長的隨從講,省長與多田講好,晚會閉幕後,親自帶著這個演員到首席顧問家去。現在咱們帶走她,正好叫他抓住辮子奏本啦。”高大成聽了這話,要帶女演員的事,涼了半截,正沉默著,有個護兵請他接電話。電話就是紅寶打來的。她按照田副官的吩咐,說有緊要事情,非要請高司令去不可。高大成舉棋不定,眼睛注視著田副官。田副官十分肯定地說:“既有急事,必須馬上走。”不等高大成同意,即叫司機開車。高大成覺著鬧下去也沒多大趣味,順水推舟對商會會長說:“現在我有個緊急任務,必須馬上回去,這個情麵送給你商會會長,人不帶走啦,你可得記住這個碴口。……”


    咬群架的瘋狗走了,劇場又恢複了平靜。觀眾們沒人肯放棄這個白看戲的機會,照舊伸著脖子看下去。隻有一點例外,就是樓上那位關敬陶團長,在高大成去後台耍無賴的工夫,偕同他的夫人退席了。這件小事,根本不被醉心看戲的人們留意。然而,卻給楊曉冬留了個較深的印象。


    節目進行到正熱鬧的時候,楊曉冬把高自萍帶到休息室外麵的平台上,他要他具體講講他們叔侄進行的工作。


    “我們工作的目標,就是晚會上的台柱子,吳省長兼警備司令。”高自萍誇耀爭取偽省長的工作對平原對山區以及對敵後根據地的重大意義。接著他說:“套鴿子還得舍個紅豆,搞這樣巨大的偽上層工作,總得有些應酬,否則,人家說咱們**辦事小氣。”楊曉冬聽出高自萍的意思,有意回避了這個問題,他說:“我不反對你們在偽上層人物中進行工作。捉住條大魚,比撈幾百條小蝦都強。不過,希望是希望,事實是事實,兩者距離還很大。從偽省長父子看,他們沒有進步的要求;從我們來說,又不能對他們直接進行教育。這樣的工作基礎,我看是把洋樓建在流沙上了。”“你這樣想?”高自萍臉上泛出失望的神情,說話的聲音有些變樣,仿佛自己正捧了個奇貨可居的古董,卻被人家說是不值一的假貨一樣。“楊同誌!我不同意你這種分析法,你過分估低了我們的工作。要知道,偽省長跟蔣介石矛盾很深,對日本人實在沒有好感,他公開說給鬼子混事為的吃飯。他們家裏還偷聽蘇聯廣播哩。一切事物都在發展變化,他們沒路可走,加上我們外線的軍事壓力,內部的政治爭取。你說他們上哪兒去?”小高將兩手向空一攤,想借助這個姿勢,增強他的說服力。


    “這項工作你們可以做,也要爭取做好。但頭腦要保持清醒,要懂得:反對蔣介石並不等於傾向**,當漢奸更免不了發幾句牢騷,聽聽蘇聯廣播能算什麽呢?蔣介石的兒子還在蘇聯學習過呢,他還是反蘇**呀。”楊曉冬見高自萍不做聲,轉變話題問他“:護送過路的事,你想了些辦法沒有?”


    高自萍皺了皺眉回答說:“現在時景不佳,最好別去。一定要去的話,可以從西關搭汽車混過鐵路線去。”高自萍見對方聽完他的話沉默不語,感到沉默中有一種壓力。慢慢地從布袋裏掏出一枚偽市政府的銅質證章,說:“路西是治安軍的防地,比日本軍好說些。帶上它,在一般情況下,能頂用。”他介紹了證章的作用和路西特務活動的情形。楊曉冬接過證章說“好吧!你可以回去看戲啦,我要辦些事情去。”走出新舞台,門外一群三輪車擁上來,“要車嗎?”“上哪?”“我拉啦!”他不答話也不抬頭,仿佛沒聽見一樣地獨自往回走,直到韓燕來從後麵喊“楊叔叔”,他才心事重重地上了車。車像飛一樣奔向西下窪。


    小燕開門把他們迎進院來,北屋窗戶上照樣映出一個粗壯一個瘦弱對臉下棋的影子。但這遭兒誰也不驚動他們,三個人躡手躡腳地走到東屋裏去。


    韓燕來掏出手巾一麵連脖子帶臉擦汗,一麵盯著小燕說:“快拿出來!”


    楊曉冬從小燕手裏接過的是張報紙,他注視韓家兄妹。韓燕來焦急道:“快說呀!”小燕說:“那位姑娘就給了我這張報,叫我親手交給你。”楊曉冬重新拿著報紙翻來翻去,忽然發現第四版左角上剪掉一塊,他眼裏放出光彩了。才要囑咐小燕什麽,聽得外麵沉重的腳步聲,周伯伯靸著大氈鞋走進來。他甕聲甕氣地說:“怎能叫你叔叔在外邊吃飯去,這兒同家裏一樣,可不要見外!”燕來說“誰叫他到外麵吃飯來?無非轉轉嗎。天不早了,你老休息去吧!”楊曉冬瞪了燕來一眼。這時聽得苗先生在門外說:“楊先生這麽晚才回來。”隨著話音掀門簾進來。他身後是苗太太,她手裏提著一壺開水,不言不語地灌滿小燕家的茶壺,然後,站在一旁聽他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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