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難處就罷咧。”老太太看出銀環有猶豫,立刻改變口吻“其實也沒多少事,隻是上次他夜裏回去的時間很短,娘兒們沒有很好說說心裏話。”


    “楊同誌正搞一樁重要的工作,怕他分不開身。”不會說謊的銀環,自己先紅了臉。


    “那就算了吧!”老太太矜持地說。“我雖然是莊稼人,也懂得不妨礙你們的公事。當娘的都是瞎疼愛兒女喲!”她補充了一句。銀環看出楊老太太是個既要強又懂事的人,怕傷了她的自尊心,轉換口氣說:“娘見兒子還有啥說的,大娘家裏要是不忙,先在這裏住下,我瞅空兒領他出來就是。”


    “這就不必啦!見麵的日子多著哩。這麽辦,我到年底再來,到時候叫曉冬跟我回家過個年,你要不嫌俺們的背鄉莊子不好,也賞我個臉,去轉悠一趟。”為了解決眼前的問題,為了滿足老人未來的希望,銀環全部答應了她的要求。順手提壺給她倒了碗開水。這時候窗外有踢踏踢踏的響聲,銀環知道是爸爸穿著“老頭鞋”回來了。老人進門看見女兒,說著充滿疼愛的責備話:“人家從大路上接你,偏從小道上抄過來。”邊說邊從懷裏掏出幾塊烤白薯,麵向客人說:“買時燙手熱,這遭兒像塊凍石頭。沒別的,就白開水,填補點!”他把最大塊的挑給楊老太太。三個人清水加白薯草草用過夜餐,銀環張羅著給客人安排就寢。睡覺前,為了防備敵人查戶口,銀環同老太太編排了稱呼和對話,她囑咐老人:“沉住氣,別怕敵人拿刀動杖的。”老太太很自尊地說:“姑娘嗬!不要多囑咐啦。”老太太倔強坦率的性格,反而給了銀環一種鎮靜的力量。覺得真要敵人來查,也沒多大關係。於是兩人又從新談話,很多話是有關楊曉冬的。夜裏銀環和老太太共蓋一條棉被,用年輕的肌體溫暖著她。


    這一夜伴奏她們睡眠的是嗷嗷嘯叫的北風,北風吹得草房屋簷、鐵門吊拉、撕破的窗戶紙發出不同的音響,像一支雄壯的交響曲。天黎明時,銀環聽見響動,睜開眼睛,看見楊老太太已經起來。她一骨碌跟著坐起,才要說話,老太太擺手,輕輕說道:“別驚動你父親啦,他整夜為咱們打更,傍明才睡著覺的。”銀環知道老太太也沒睡好,要留她多休息一會兒。老太太堅持要走,銀環隻好送她。兩人收拾停當,輕輕撩起草簾,戶外大雪屯門,北風嚎叫,銀環見這樣惡劣天氣,怕老人吃不住,想再挽留她,但老人家轉過頭來笑著說:“我風來雨去地慣了,不怕什麽,倒是你這單氣嬌嫩身子,快回家暖和暖和,當心些,別感冒了。”銀環想跟她說些什麽,老人家頭也沒回就走了。北風吹飄著銀環的黑發,吹透了她單薄的冬衣,她站在頂風的村頭上,早已忘掉自己,無限情深地凝視著一望無邊白茫茫的曠野,凝視著身入龍潭虎穴毫不畏懼的**員的母親,凝視著母親那步履艱難但又堅強的背影。母親的形象突然在銀環的腦海裏高大起來。一股暖流從她內心噴出,頓時渾身都是力量,仿佛裁判員發令要她同老人賽跑一樣,她顧不上回家,扭轉身子,朝著還在閃著燈光的城垣矯健地走去。


    同一個黎明,小燕子冒著冷風,踏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挎著籃子去躉貨。天空青悠悠的不怎麽亮,由於皚皚白雪,街上隱隱約約能看見人。快到炸餜子鋪的時候,就嗅到一股噴香的氣味。


    炸餜子鋪坐落在臨街,占一間不大的門麵,淡黃色的電燈光下,焦黃臉色的男掌櫃,腰係油漬圍裙,手持焦頭長筷,立在翻滾著油花的鍋旁,正在侍弄新炸出的餜子。小燕進去,他連招呼都不打,等了很長時間,才慢吞吞地問:“多少?”


    “湊個整兒,鬧壹百。”


    男掌櫃沒吱聲,內掌櫃的正蹲在男人身後洗臉,她接了話碴兒:“孩子,別貪多嚼不爛呀,這是風雪天!”說著她接過小燕的籃子,嘴裏念叨著“一五”“一十”的數字,裝好了遞給小燕說:“八十。”小燕接過來,心想:“無拘多少吧,橫豎有賺頭,到手就屬我,先拿回家去叫他們吃點再說。”小燕朝回走時,天已大明大亮,雪後放晴,東方太陽升起。看見旭日陽光,小燕心情開朗了。天氣她不感冷,提籃也不覺重,腳踏雪聲聽著像音樂,寬闊的體育場上鋪了一塊大白毯。西下窪一排排屋脊顯得多麽肥腫,連一條搖著尾巴的小白狗子也顯得頭大腰粗了。小燕快要從廣場下坡的時候,見坡口的兩棵榆樹上沾著沉甸甸的雪塊,仔細瞧去,雪塊都是由種種奇形怪狀的密集雪花組成的。她搖撼了一下榆樹,雪粉紛紛降落。猛然一隻喜鵲受驚飛起,小燕對自己無意識的動作很懊悔,朝著喜鵲說:“落下吧!落下吧!誰成心的哩!”喜鵲不遠不近正好落在她家門口的柳樹上。這時小燕的心情喜悅到極點,放下竹籃,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心想“雪後的早晨,夠多好!又新鮮又清淨,那些在臭氣昏昏的屋子裏撅著屁股睡懶覺的人們,哪會享這份福。”


    由於高興,她把心裏的話談出聲來了。“叫那些壞家夥們都睡死吧。這太陽,這活生生的雪地,連柳樹上的喜鵲兒,都是我們的……”


    “不好好走路,瞎念叨什麽?”


    “哎喲!嚇死個人,是你呀!銀環姐姐。”


    “看你眉開眼笑的,有什麽喜事兒?”


    “喜事,天大的喜事呢!知道嗎?楊叔叔和我哥哥昨夜更深人靜的時候回來的……嘿呀!”她在銀環耳旁念叨了她聽到的一切,最後說:“你沒見喜鵲落在俺家門口上?”


    “小燕!別嘮叨了,快把你楊叔叔叫出來!我也有喜事兒告訴他。”


    “這還有幾步遠,你到我家去談不好嗎?”


    “不要給你家造目標,還是叫他出來的好。”小燕走後,銀環心裏一陣喜滋滋的,覺著楊曉冬回來一切又都有辦法、有希望了。覺著她對楊曉冬比其他人更加了解更加清楚了。忽然一個失望的念頭來襲擊她。“我怎麽這樣簡單,為什麽不領她老人家進城來。相差不到一個鍾頭,她至多走出十裏地,咳!這是怎麽說的。”她正在懊悔不止的時候,楊曉冬迎麵走來了。他第一句話便說:“這個地方太衝要,咱們轉移到旁邊去談。”銀環依照他的意見,領他走到廣場講話台。


    “不行,這兒也挺顯眼,再挪動挪動。”銀環見他警惕性這樣高,知道是昨天出事的關係,便寬慰他說:“可以領你到個清靜地方。不過也不必小心過火了,壞人不是隨便都碰上,而且他們也都有個記號。”


    “有什麽記號?”


    “我聽人們這麽念叨:紫花布做西服,昧心眼色狐狸步,沒把的流星站不住,不要惹他是特務。”楊曉冬說:“照你剛才講的,不過是特務腿子之流的,到處招搖撞騙無事生非的東西,高明點的特務,可不這麽簡單。”他把昨天與藍毛鬥法的經過對她學說了一遍,銀環聽後,沉思了一下說:“那咱們到土山公園去談吧!”土山公園的正門朝北,西麵開有旁門,他們是從旁門進入的。進門不遠便是該園有名的荷花湖。在夏季荷花盛開的時候,這裏遊人擁不動擠不動。現在冷風掃地,湖水冰封,木葉脫盡,遊人寥寥無幾了。


    銀環她們進門後,看到湖邊石子路上有個日本人和他的狼狗並肩賽跑。再遠些,鎖了門的茶館門前,有位半尺烏須身穿緞服練武的師傅,正教他的年輕女弟子打拳。三四個偽公務人員站在路旁伸長脖頸看打拳的。正在看得入神,日本人和他那條滿帶驕氣的洋狗雄赳赳地先後跑過來。偽公務員們怕得像火燒似的急忙躲閃,因為躲法不一致,耽擱了時間,阻擋了狗的道路。他們懷著惶恐心情和帶著犯罪的臉色,準備接受處分。出乎意外,日本人不願停止他的課目,隻罵了句“巴格”就奔馳過去。偽公務員們當著那位女弟子議論開了。有人猜說日本人惱了,有人說沒惱。


    主張沒惱的人說他看見日本人鼻子尖上縱起笑容。第三個偽公務員沒參加辯論,他挺起拇指稱讚“友邦”人的厚道:“人家是大大的明白人。”議論完了,他們心情都很痛快,帶著交了好運的神情上早班去了。銀環見偽公務員們迎麵走來,領著楊曉冬躲開他們奔上土山。山頂有個涼亭,涼亭上邊掛著鳥籠,鳥籠外罩棉套,隻聽見裏麵有個小東西噔吱噔吱亂跳,瞧不見是什麽鳥雀。鳥雀的主人,頭頂紅疙瘩帽盔,腳蹬緞子棉鞋,上身禮服呢馬褂,長筒絲料皮袍,一部細長拳曲的大胡須。他見人來故意閉住眼睛。銀環朝楊曉冬點了點頭,坐在靠著大胡須附近的亭欄杆上,希望用這種勢態將他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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