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燕來頭不敢動,眼睛也不敢斜視。身子像根木樁子釘在馬上,但他嘴裏卻說:“嗯!肥實,是肥實。”


    橫在眼前的是一座小木板橋,韓燕來心裏嚇得直跳:“可別跌落到水裏去呀!咱會遊泳不怕水深,隻是弄成泥豬疥狗的,怎麽去見首長呢!”想勒住馬,越勒它越走得快,想喊那位通訊員,不好意思開口,看看橋臨近了,沒奈何,一手握韁繩,一手捉馬鬃,佝僂著腰伏在馬背上,驚心動魄地聽任白馬咚咚過橋,好容易熬得跨過橋去,才要鬆口氣,不料通訊員嫌他的馬走得特慢,猛朝馬屁股拍了一掌,白馬立刻撒開腳步,險些把他摔下來。韓燕來心中冒火:“這位同誌,真不將就人。”抬頭見前麵是一片黃沙地,心想:“摔個筋鬥又怎的。”腦子一熱,他挺直身軀晃了晃韁繩,馬立刻跑起碎步,他按著馬的腳步大膽地晃悠著身子,這一來倒覺得鬆泛了。


    經過兩個村莊,進入一個大的黃土山環。漫山上下,長滿白皮鬆樹,傍依山坡,挖著幾十間窯洞,有的掛了白布窗簾,有的敞著洞口,敞洞口的活像山的眼睛。接近山坡時,他們下了馬,通訊員領他們進入一間窯洞。這個窯洞很寬敞,向陽處擺了三張新桌,十多把木凳,桌上放著報章雜誌,還有新舊小說。他們剛剛坐好,小勤務員端進洗臉水來。小勤務員年紀十四五歲,白淨臉,挺精神,棉軍裝穿髒了,外罩一套草綠色單軍裝。他等客人淨過手臉,從衣兜裏掏出一盒“海燕牌”的紙煙。楊曉冬原不愛吸煙,看到是邊區造的,他先接了一支說:“這是邊區的名牌,它的特點是含有大量的冰片香料,吸一支滿口清香,渾身涼爽。”韓燕來聽說有這樣大的好處,便也接了一支。勤務員從外麵取來火繩給客人點煙,韓燕來一時覺得:窯洞具有普通房間嗅不到的溫暖氣息,陳設的新桌凳特別致,紙煙異香沁人肺腑,火繩散發著蒿蓬野味,加上這位照顧周到、態度和藹的小勤務員,一切的一切,都顯示出這裏的生活格外新鮮有趣。


    十一點鍾,勤務員進來悄悄告訴說:“首長們來了!”他收拾了一下屋子,隨即掀起門簾向外招呼說:“三號首長同誌,客人在這屋。”楊曉冬認識“三號”首長,他姓陳,兩年前他曾是平原軍區的司令員兼政委。那時節楊曉冬聽過他很多的報告。陳司令員上調軍區,擔任副司令員兼副政委的職務。這裏的司令員和政委都到延安去開會,全部軍政工作都放在他一個人的肩膀上。一眼看到陳司令員的時候,楊曉冬覺著他麵容沒變,赤紅臉,聳鼻梁,灼灼有神的眼睛,走起路來腆胸脯挺身板,標準的軍人姿勢。隻是頭發有些花白,顯得比以前蒼老些了。楊曉冬敬禮後,上前與首長握手,陳副司令笑著問他說:“你改行嘍!”楊曉冬笑著點了點頭。第二位進屋的是參謀長,細高身材,清瘦臉龐,一對見微知著顧盼迅速的眼睛,年紀比陳副司令小不多,也有四十歲左右。他是寧都暴動起義過來的,在紅軍時代已經是最有名氣的軍事參謀。再後邊是軍區政治部的副主任,山西人,細身材,中流個,戴一副近視眼鏡,質彬彬的,頗有學者風度。最後麵是肖部長和袁主任,兩人為了進門,互相禮讓,終於握手並肩走進來。


    韓燕來不曉得前麵三位首長是什麽人,看到他們都走到肖部長的前麵,估計是更高的首長。他聽楊曉冬講過:在**內,高級領導幹部跟普通勞動人民一樣,很容易接近。可是,不知什麽原因,當看到陳副司令展示著開朗的麵孔邁著昂闊的步伐走進時,他怯生生地站起來,想躲開又沒地方可躲,想打招呼又沒勇氣,頭半低半揚,心且慌且跳,手指頭不自覺地摸蹭著方桌棱角。


    “坐嘛!”陳副司令伸出右手讓客人。“坐!”回頭喊他身後一群領導幹部。肖部長到他跟前小聲嘟念了兩句什麽,他一麵謙虛地點頭聽話,隨手拉過一把椅子讓肖部長坐下。韓燕來偷眼看到這個細小動作,他感到這是他熟悉的領導風度,是**上下級間特有的同誌關係。楊曉冬曾是這樣對待他。肖部長用同樣的態度對待了楊曉冬,而今陳副司令仍是謙遜和藹地對待他的部屬。陳副司令聽完肖部長的話,臉上泛出喜悅的表情,要客人們就近坐,楊曉冬緊挨副司令坐下,韓燕來隻好坐在楊曉冬的下首。大家隨便談說了幾句之後,楊曉冬問陳副司令近來還打不打獵。這句話觸到他嗜好的癢處,他笑了,笑聲在窯洞裏震蕩,笑聲又感染了大家,空氣比剛才更活躍了。


    參謀長像是介紹情況也像解答楊曉冬的發問,他說:“副司令的生活習慣,一點沒改,每天六小時睡眠,十小時工作,早晚兩遍太極拳,每周一次打獵。”


    戴近視眼鏡的副主任操著山西口音插話說:“你還拉掉一項,晚飯之後,抽出時間來,還得將一軍。”說著他從勤務員手裏接過茶水。“小鬼,是你跟副司令下棋嗎?”勤務員點頭承認了。“勝敗如何呀?”勤務員小聲說:“差不太多。”見到副主任驚奇,小鬼幽默地補充說:“讓我車馬炮後,差不太多。”韓燕來看到小勤務員跟那些首長們談話,態度自然又有風趣,一時驅走了心頭的畏怯,不像剛才那樣局促了。


    臨開飯前,肖部長要楊曉冬說說敵偽方麵的情況。楊曉冬便將敵軍情況,敵偽上層人物情況以及敵偽之間、偽偽之間的矛盾情況,都扼要地講了講。不管講說什麽,陳副司令總是沉默靜聽,從不打斷講述人的談話。參謀長就不同,他掏出很小的本子,不停地記錄,幾次提出反麵問題要楊曉冬解答,並對證了敵偽軍團長的姓名和他們的分布情況。袁主任也記,隻是記得簡單些。韓燕來擔心讓他講話,心裏直打鼓。開飯了,五個警衛員,每人端一盆菜。兩盆燒豬肉,一盆羊肉蘿卜,一盆辣椒白菜,還有一盆雞蛋豆腐湯;小勤務員提的是饅頭和米飯。因為吃飯,談話轉到淪陷區的生活,肖部長問淪陷區的人們吃什麽穿什麽。楊曉冬叫韓燕來說。後者雖然擔心講話,對這個問題感到並不太難,他講:“城裏的生活可困難到家了。近幾個月配給的雜合麵,根本就說不上是糧食啦。那是東北倉庫囤積了幾年的,因為發了黴,才運到華北來。這些像塵土一樣的東西,聞著腥酸,嚼著苦辣,不論熬粥還是蒸饃,總得捏著鼻子才能咽下去。貧窮戶是這樣,中等戶也有難處。頭一條買不到燒的,走親訪友提著盒子,裏邊裝了幾斤煤球,這就是最好的禮物。”


    “鬼子兵的生活怎樣嗬?”參謀長見他說得很具體,希望了解敵人部隊的生活情形。


    “這方麵我說不好。”韓燕來有些抱歉似的。“光知道他們官兵之間是層層壓迫,我是聽長生說的。對,長生也是個拉三輪的受苦人。他親眼望見,鬼子出發回來,曹長給小隊長小心謹慎地脫皮鞋扒襪子。小隊長走了,曹長原封不動坐在小隊長的位置上,把腳一伸,喊聲‘過來!’軍曹趕忙跑來替曹長照樣做他剛才做過的動作。軍曹也不賠本,他下邊還有士兵哩!最受苦的是新兵,他們經常挨打受罰,生活頂苦。有一次我拉一個新兵,離鬼子營門很遠他就下車,跟他要車錢,他沒有,最後掏出一袋老火車牌的牙粉頂了賬。”他發覺首長們聽他的話有興趣,膽量大了,東鱗西爪的,又講了許多。因為談話,這頓飯吃的時間很長。


    陳副司令最先放下碗筷,他微微斜睨了一下腕頭的手表。這個動作被肖部長注意到了,他也看了看自己的表,時間是十二點半,距下午開會的時間還有一個鍾點。他知道陳副司令的時間觀念最強,午後也還需要休息,連忙放下碗筷,一麵給陳副司令遞紙煙,一麵說:“趁現在這個空兒,請首長對我們的內線工作給些指示。”看到陳副司令搖頭微笑,又看到他在思索什麽,便又說:“用幾分鍾的時間也好。”袁主任在旁邊也幫著要求。陳副司令又看了看表說:“現在敵情有新的變化,今天下午的會要提前開,我用簡短的時間提點意見。”他先向客人、後向在座同誌用眼神打了招呼:“你們的工作,肖部長向我說了一下,我同意他提的那些具體意見。讓我談,隔靴搔癢說不大好,隻能一般的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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