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隊長他們衝出眺山抵達平漢路的時候,已是深夜兩點了。按照行軍距離,他們可以宿在靠近城郊的八裏莊。可是隊員們一致要求繼續向路東挺進,其中鬧得最凶的是張小山,他一口一個“走親”去,梁隊長懂得大家的心意,他也十分讚成兼程趕到。於是,連隊長在內二十一名同誌,加了兩個鍾頭的快步,橫跨一條鐵路、兩道封鎖溝,來到千裏堤外金環住的村莊。按著習慣,隊員們分別住在支書和村長家裏。梁隊長吩咐大家燒水洗腳、整理行裝,房上派出崗哨,室內檢查洞口。宿營工作剛剛就緒,張小山把背包往肩上一挎,拉著梁隊長說:“走!咱們瞧瞧小離兒去。”膘子聽說後,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麵,有的隊員也要去,張小山說去人多了不方便,有好吃的他準能帶回來。


    梁隊長他們三人離開堡壘戶朝北轉了兩個彎,看見西坡上那矮矮的三間土房。因為心裏著急,沒敲牆山暗號,張小山領頭跳牆進去,躡手躡腳地走到窗戶近前,剛要說什麽,金環開門走出來,說:“誰這麽賊手貓腳的。”張小山縮在黑處不吭氣,就見金環對梁隊長說:“快屋裏來!”梁隊長領路進門時,張小山拉住膘子往牆角落處縮,膘子表示不去,張小山用勁拉,金環走過來,伸手擰住張小山的耳朵:“耍什麽鬼,給我老實點!”張小山痛得聳起身子齜牙咧嘴地跟進去。


    三人到了屋裏像到了自己家裏一樣,張小山上炕遮窗戶,膘子劃火點燈,梁隊長去撥弄小離兒。小離兒睜開惺鬆的眼睛看清了來的是誰,就從被窩裏伸出雙手說:“給我帶的山貨呢?”張小山把空背包提起說:“我是兩肩膀扛著嘴來吃東西的,你跟膘子要吧。”膘子也是赤手空拳,他感到對不起孩子,解下煙袋荷包上的玉石墜兒說“權當個山貨兒吧。這次出山,正趕上敵人‘掃蕩’,顧不上嗬!”


    小離兒不要玉石墜兒,金環嗬斥著要她睡覺。她坐在被窩頭上撅著小嘴生氣,梁隊長從衣袋裏掏出兩個大核桃,無聲地給了她,她才笑著進被窩了。金環問他們出山過路的情況,沒等梁隊長答言,張小山把爬山過嶺越封鎖溝遭遇敵人的事編排了一套。他比手畫腳的時候,金環瞥見他襖袖上露出棉花,就上前扯住他的胳臂說:“幹麽撕這麽大的口子。”說著從線板上取針,揪了一條灰線,不用眼看即把針線認好,一麵說話一麵噝溜噝溜地縫襖袖。張小山紅著臉說:“在眺山口碰上敵人,從山坡朝下滾,準是那時候撕破的。”金環縫完衣服,用牙咬斷線頭,吐線頭時,發見膘子的鞋破得不跟腳了,就起身從小櫥裏取出一對用毛巾包著的夾鞋。把鞋放在燈前說:“過年的時候,抽工夫做了對鞋。誰需要就給誰吧!”張小山說了個“我需要”就將鞋搶到手中,試了試大四指。


    他遺憾地說:“這是給俺們隊長做的。”梁隊長拿過來比了比,說:“恐怕我穿著也大。”膘子這才慢談細語地說:“讓我試巴試巴。”他一穿正可腳。金環說:“老實人不用忙,乖巧人跑斷腸。穿上吧,就是專門給你做的。”膘子奇怪了:“你怎麽知道我穿的尺寸呢?”金環說:“上次你們隊長下炕穿你的鞋,我看著正大一指。”膘子稱讚道:“手兒就是巧,比鞋鋪裏定做的都地道。”金環舒心地說:“把你們打整利落了,上炕休息會吧。走了一夜怪累的。”膘子不肯上炕,在地下走來走去,不錯眼神盯著自己的新鞋,突然他想起隊長此來是有任務,便說:“山猴子,咱倆該走啦,隊長他們還談工作哩!”張小山用手敲著背包:“空著回去,弟兄們呢。”金環指著桌上的撣瓶:“裏麵裝著醉棗,過年的時候就給你們拿出來的。”張小山毫不客氣,大把兒抓了半背包,往肩上一挎說:“膘子,走!讓隊長跟咱們這女房東……”


    金環眼睛一瞪:“你胡說什麽?”張小山改口說:“讓你們談談工作。”金環啐他一口:“你撅什麽屁股拉什麽屎、吐什麽唾沫撒什麽謊我都知道。耍貧嘴,小心我擰下你的耳朵來!”張小山嚇得連呼“不敢!不敢!”捂著耳朵同膘子走了。屋裏剩下梁隊長和金環了,金環等著他談工作,老梁又想著先說點別的。兩人一時無話,呆呆地愣起來。一分鍾後,老梁不無抱怨地說:“你這個人哪,對人好不平等嗬!對他們那樣熱情,對我就是這般冷淡。”金環撇了撇嘴:“狹隘死咧。我對他們好,大處說是為了咱們黨的事業;小處說是為誰工作方便,哪頭炕熱都不知道?虧你還當領導幹部哩!”梁隊長張了張嘴,沒法回答。愣了一會兒咧著大嘴笑了。金環恨輕愛重地瞪了他一眼,下得炕去,從溫罐裏打了一盆洗腳水,放在老梁跟前:“有什麽事,你就吩咐吧!”


    “俺們武工隊這次奉命出山,任務是:在省城腳下,打擊敵人,配合山區反‘掃蕩’。請你快到城裏給楊曉冬政委送個信,要他給我們出個主意。要是他還沒回來,你要到車站上偵察一番,著重看看警務段的情況,聽說這是一股既麻痹又沒戰鬥力的武裝。”金環聽罷,感到這是件迫不及待的大事,催梁隊長趕快寫信,她要黎明之前出發。老梁剛擦完腳,金環把紙在桌上鋪好,掏出自己的鋼筆遞給他。老梁笑了笑:“我這把刷子扶不好,請你這念過洋書的聖人代勞吧!”金環說:“不行,這是大事,一定要你的親筆。”梁隊長聽著有理(他聽她說什麽話都覺著有理),隻好提筆邊想邊寫。


    金環聽到遠處雞聲,忙著洗臉梳頭換衣服,把一切料理停當的時候,老梁才寫好那封信。金環打了個小包袱,裝滿兩瓶棗酒,把密信裹在瓶塞裏,這當兒小離兒醒了,見到媽媽穿著那身銀灰色新衣服,頭上腳下打扮得像走親一樣,她說:“阿媽,又進城去呀!”金環安頓她說:“乖孩子,起床後跟梁叔叔到隊部裏玩去。媽天黑準趕回來。”金環離開家,走出七裏路,天色青幽幽的,大地從朦朧中蘇醒了。迎麵村莊叫李家屯,圍村栽滿果樹,陽春三月,正是沙果秋梨開花的季節,粉白花簇,開滿枝頭,一抹煙靄,一脈香味,整個村莊像被鮮花裹住一樣。金環嗅著花香步入果園,由於她的粉白臉龐和銀灰衣服,在她披花拂芯快步前進的時候,隻能看到花枝顫動,是人是花都分辨不出來了。她在園中走著,一時觸景生情,心中頗為喜悅,喜悅自己負了千斤重擔的使命;喜悅全體武工隊員眼巴巴等候她的消息;喜悅一個**員,在無限美好的晨光時刻,像古書裏的俠客一樣,孤身一人,大搖大擺向著敵人占據的省城闖關越界。這種豪邁之情激動著她挺身走出果園,邁上通往省城的公路。


    早八點,金環抵達距城十裏的外封溝,這道關口過得還容易,他們簡單地看了看她的居住證,就對她放行了。她心裏說:狗日的們,有眼無珠嗬!內市溝挖得又深又寬,路口築著堡壘群,堡壘背後,一邊是飛機場,一邊是偽軍兵營,再靠後能看見突兀高大的城市建築,靜一下,還可聽到一股由城裏傳來的嘈雜音響。溝口的柵欄斜開一扇,行人一列前進,依次接受搜查。金環和往日一樣,對搜查並不害怕,覺著敵人搜查越緊,越證明他們是兵力空虛、內心膽怯,她隻擔心喪失了時間來不及同小妹見麵,當日趕不回千裏堤。金環前麵被檢查的行人中,頭一個是吃官麵混洋飯的,他念叨了幾句什麽就放行了。第二個是挑筐擔貨的受苦人,因為回答得不好,挨了偽軍一頓臭打。依次就輪到她了。


    “證明書!”持槍的偽軍細著眼睛問。金環掏出證件遞過去。偽軍看了看說:“進城幹啥去?”


    “倒騰個小生意。”


    “包袱裏是啥玩藝兒?”金環耐著性子解開包袱。


    “瓶子裏裝的什麽?”


    “給人家送的兩瓶棗兒酒。”


    “帶酒犯私!”偽軍奪過酒瓶去。


    “兩小瓶酒還犯私?”


    “一盅酒也不行。”偽軍把瓶捏得緊緊的。


    “那好,”金環壓住火說,“你們看我身上還有犯私的東西沒有?”偽軍扭嘴擺頭,表示她可以通行了。猛然間,金環上前一步,劈手奪回酒瓶,偽軍趕來相奪時,金環雙手高舉,用力相磕,砰的一聲,酒瓶打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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