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成把手中草帽扣在祖宗墳頂上,雙腳八字叉開,一屁股蹲在草帽上,用手指劃著村口幾個村莊:“你們馬上包圍這一片村莊,不管小麥雜糧,一齊搜搶!”


    高大成的話在團營長的思想中有不同反應:那些怕跟八路軍作戰的,對這個命令感到高興;想到根據地發財的,感到這裏沒有大油水。曾經長時間在這裏駐防的第一團二營申營長,不願意執行這個命令,他焦心地盯著關團長,希望他們團長出頭講幾句。關團長知道執行了高大成的命令,這裏老百姓的所有財產就一掃而光了,想起銀環對他說過老百姓米糧困難的情形,心裏很躊躇,有心勸說高大成,怕他喜怒無常,空碰釘子受奚落,不說良心上又過不去,便試著找幫手。看了看三團長高擰子,那家夥急得恨不得馬上出發打搶;又看了看二團長麻狼子,麻狼子陰陽著臉像是不讚同的樣子。關敬陶和他一說,他果然不滿意在這裏搶糧。兩人商量了一下,一塊出頭見高大成。關團長先開的話頭:“高司令!這一帶村莊,是咱們屬下的‘治安區’,頂少也算作“準治安區’,要不要考慮一下……”


    “我什麽也不考慮,咱們隻有一個目的,完成搶糧計劃,治安不治安的,沒啥關係,胡子眉毛一毬樣。”高大成把關敬陶所持的理由頂回去。


    “報告司令官!”麻狼子發言了。“我倒同意關團長的看法,這事不能做得太絕了。要幹離遠點,幹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兔子不吃窩邊草,我這老虎單吃回頭食。嘿!他娘的!”後兩句話,不是罵二團長,他罵的是爬到他脖頸的那隻大黑螞蟻,與叫罵同時,朝著自己粗紅的脖頸,狠狠地拍了一掌。


    這些激起了麻團長的很大反感:你當司令的又怎麽樣?聽也罷,不聽也罷,嘴裏不幹不淨的,靠近些的知道你是拍螞蟻,站遠些的呢?還不看做是罵我們當團長的。不行,我得把話說透了:“高司令,我的意見:先把村裏保甲長找來,按組合規定的價格,收購雜糧小麥。叫收二話不提,誰個違抗,再按司令的命令辦事。”


    高擰子不等高大成發言,他諷刺二團長說:“你這是脫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你想:小麥收購價格,合市價的十分之二。出賣一石糧食,等於白扔八鬥,誰肯幹這傻事。收也是搶,搶等於收,背著抱著一般重。不要啄木鳥打筋鬥——賣弄花麗屁股。”高大成聽著三團長的意見有理,不再考慮其他人的意見,舉手向營團長們一揮:“廢話少說,快散開動手!”一幕搶劫競賽,殘酷地展開了。這個營粗細糧一齊要,那個連連騾馬牛羊一塊牽。高擰子指揮下的三團,幹得“出色”,“成績”驚人,配屬他團的六十輛大車,很快超軸滿載。自然車上不都是糧食(人們早把糧食設法堅壁了)。不是糧食也沒影響他的情緒,高擰子活像個撿破爛的,什麽都要,破銅爛鐵,磚瓦木料,凡值錢的,他都裝在車上,連廟前的旗杆和教堂的鍾都沒放過去。他聽說堤下坡有座大寺院,還有幾個住持僧人,親自率領一個連把寺院包圍了。他領頭闖進去,你看他:一不看四大天王,二不瞅十八家羅漢,徑直奔向大雄寶殿,身先士卒,攀上蓮台寶座。站在藍發金麵身高二丈的如來佛背後,指揮士兵,揮動鎬頭,一陣叮當亂響,洞穿佛像後背。高擰子親自鑽進泥像的胸腔去,摘下那顆係在鐵絲上的心。摘完雙手捧著,跳出來仔細看,看到佛心是銅的,他生氣地扔給隨從,隨從們問他為什麽花費如此大的力氣幹這一手,高擰子紅著臉說:“本團長反對神佛,在破除迷信上,給大家做個榜樣。”


    自然高擰子是撒謊,他聽老年人講:如來佛的心,是十足赤金鑄成的。關敬陶挨了高大成的罵,回去把一營劉營長二營申營長叫到跟前,對他們說:“申營長的意思我明白。咱們團在這裏駐防最久,還對老百姓宣傳過‘不擾民、不害民、協皇剿匪治安軍’。現在咱們這樣幹,哪有臉見老百姓。”一營劉營長說:“宣傳時還說過不拿民間一草一木哪,看三團那個勁兒,肯剩一草一木嗎?”


    申營長說:“爹死娘嫁人,個人管個人。咱們一團搜出糧食來,還按收購價格辦事。”關敬陶點了點頭,兩位營長領命走了。關敬陶覺著兩位營長還稱心。一營劉營長是自己的老部下,說啥聽啥,從沒有違抗命令的事;二營申營長行伍出身,有膽量說直理,因此他覺著本團的紀律比旁的團好得多。轉念一想,未必盡然,你上邊講幾句漂亮話,還能擋住下邊的士兵搶劫,當漢奸說不糟害老百姓是自欺欺人的,他慚愧地笑了,覺著適才自己對高大成提出的建議,也實在無聊。這時候,傳令兵小湯跑來向他報告,說街裏捉住一個年輕的“女八路”,被捉的原因,是她的老財義父秘密告發的。小湯報告的時候,看出他對這件事很抱不平。關敬陶故意不理睬他,叫他少管閑事。小湯走後,關敬陶腦子裏縈繞著捕人這件事,突然大吃一驚:“會不會是她呢?不會,我明白地告訴過她呀!……也很難說,她肯聽我的話嗎?果真是她,我又要受良心責備了……”他心裏煩躁得厲害,終於離開自己的指揮崗位,悄悄地踱進街地,想著看個究竟。


    街裏站的是偽司令部警衛連,混雜著一些便衣特務。在一家老財門口停著三部摩托車,一位年輕的、雖不漂亮但很整潔的“女八路”,被藍毛領著一幫便衣擁推出來,架上汽車。從被俘者那種喪魂落魄的表情上,關敬陶看出不是他所擔心的人,鬆心地出了口氣。當時街上就傳出她被出賣的很多流言蜚語,關敬陶連問也不問,直到三部摩托開走的時候,他冷冷地看著,既不高興,也不惋惜。多年來跟隨高大成出發作戰,他積累了這樣的經驗:凡是被俘怕死的人,對敵方來說,事情就簡單容易了。他正以一種空虛的無所謂的心情作壁上觀的時候,田副官匆匆走過來,附耳對他說:“你怎麽還在這裏愣著?快去掌握隊伍,咱們馬上要返回防地了。”


    梁隊長領著武工隊和民兵,順著千裏堤撤到回龍廟村北,民兵大隊長趕到梁隊長跟前說:“敵人退回回龍廟,情況緩和啦,要不要叫同誌們一麵布防一麵休息。”梁隊長聽了沒哼聲,沉默了一會兒對膘子說:“你把全體隊員和各村民兵都叫來,我有話說。”


    十八名隊員和七個村的民兵到齊了,梁隊長沉著臉說:“人家主力部隊幫助保衛麥秋,圓滿完成任務,把臉露夠啦。我們後腳跟來叫敵人追了個跑,武工隊的臉往哪擱呀!沒說的,從哪兒栽倒由哪兒站起來,武工隊同誌們,跟我走,一定把丟掉的麵子找回來。”民兵們知道梁隊長要去打仗,曉得他是打遊擊戰的老手,都願意跟上他。梁隊長經過考慮,隻挑了兩班精銳力量,餘下的叫他們回去發動青壯年自衛隊,準備擔挑運輸東西。


    下午三點,梁隊長率隊接近了內封鎖溝。這裏是一塊地形起伏蔓草叢生的地方。梁隊長命令全部人員隱蔽目標,躺下好好休息。


    夥伴中有的沉不住氣,說:“梁隊長!這兒離城至多十裏路,抬頭可以看到溝沿上的炮樓,可得多加小心哪!”梁隊長很自信地說“你們盡管養精蓄銳吧,炮樓裏的敵人,除非他們下來踩著你們的腳;否則,別在乎他。”老梁同誌心裏有底,這兒距鬼子兵駐地較遠,炮樓裏的偽軍們多半跟高大成出發了。但老梁自己十分警惕,他領著膘子,改成農民打扮,隱蔽在有利的地形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通往千裏堤的大道。太陽從正西直線下垂的時候,大道上出現了亂糟糟的步騎兵。


    武工隊員們發見是偽治安軍,不用命令,都趴布到梁隊長的身後,有人說馬隊群裏有偽軍頭子高大成。老梁聽了心中暗想:“在這狹路相逢的當兒,要是有人指給我哪個是高大成,一槍撂下他來夠多好……”他知道這想法不現實,高大成是先頭部隊,他身後行進著潮水般的龐大武裝。一刻鍾的時間,前頭部隊過去了,接著又跟上來一個團。武工隊和民兵們躍躍欲試了,梁隊長忽然向後伸出大手擺了幾擺,抑製住大家渴望戰鬥的情緒。按照軍事原則,攔腰斬擊可以動手;但梁隊長從這股武裝的人員隊形上和行軍紀律上看出是關敬陶的第一團,他曉得關敬陶的內幕,為了配合內線爭取工作,他又讓了一步。


    一團過去之後,太陽快壓山了。遙遙望見一個團隊從另條路奔進市溝。伏擊的同誌們失望了,有的人小聲叨念,認為失掉戰機,鬧得梁隊長多少也有些後悔。這當兒,大道上出現了一股馱馱載載、背背扛扛、吆吆喝喝、雜亂無章的隊伍,大約有五六百人,這正是高擰子的第三團。他們搶得多走得慢因而落在最後邊。等候了兩個半鍾頭的伏擊隊伍,再也不肯放過這個機會,當梁隊長振臂一呼的時候,一陣密集排槍衝著高擰子和他的隊伍殺射。高擰子一路回來,心滿意足,專心致誌地盤算著他這次搶劫的東西能值多少錢,驟然聽到槍聲,意識不到是咋的回事;及至發見左右人員紛紛負傷落馬,才曉得是遇到八路軍。他見從斜刺裏衝來的人數不多,很想組織抵抗,可是在急忙中他找不見任何一個營連長,隻好帶著他身旁的通信班還擊抵抗。這時高擰子也沒多少戰鬥意誌,最大的願望是把搶來的東西掩護到內市溝裏去。士兵們整天疲勞,餓得肚鳴腸叫,誰還願意打仗,恨不得一步邁進市溝,擁擁擠擠鬧得高擰子站不住腳,不得不隨著人流湧進市溝。……梁隊長見到敵人雖多而喪失了戰鬥意誌,舉槍呐喊一聲,領著幾十隻老虎飛步衝鋒,一氣衝到偽三團側翼的一個連跟前,沒費多大力氣,他和膘子各奪了一挺機槍。一陣機槍掃射,把向市溝奔跑的偽軍打得人仰馬翻滾滾爬爬。戰鬥方酣的時候,千裏堤民兵大隊長率領數百名自衛隊趕到了,二話不說便朝著拉在市溝外的運輸車輛衝過去。一刹那間,高擰子辛苦了一天搶來的糧食衣物家具,原封不動地給留下了。


    高大成騎馬進入城郊時,聽到三團失利的消息,氣得他哇哇怪叫,立即下令停止返防,他要親自與溝外的八路軍交鋒,副官長又攔住馬頭不讓他前去。高大成瞪圓一隻眼睛:“一天搶的東西,一點鍾全部丟掉,難道罷了不成?”


    “這次權當白跑一趟,以後再搶嘛!”


    “你這個吃冤枉的,三番五次勸我,安的什麽心?”


    “高司令親自布置過的,忘了嗎?今夜要全城大檢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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