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多遠,前麵有道長長橫牆,橫牆是才修的,它把整個建築隔成兩個部分,穿過橫牆的鐵柵門處,有個衛兵站崗,因為範大昌領路,守門衛兵隻瞥了楊曉冬一眼,就讓他走過去。跨出牆外,地區比較空曠,建築也顯得稀落,走了數十步,進入一片草坪,草坪緊連拱橋,拱橋盡頭傍依著假山,行至跟前,發現假山傾頹,池水淤穢,山左麵生的野草裏,有棵歪脖子的馬尾鬆,下邊躺著一座青白色的烈士碑。朦朧的月光下,還依稀看出了那脫落了顏色的碑:“英風勒丹石,鐵血染黃花。”楊曉冬穿過橫牆鐵門時,曾留心周圍的環境,總感到有些熟識,似乎曾經到過這塊地方,及至看到碑,一切支離的印象都連貫起來了,一股激動的熱流從胸中滾沸了。這裏正是他的母校,腳下正是母校的校園。想當年,就在這座假山上,他一口氣讀完生平第一次接觸到的一本好書——《**宣言》。周圍環境不管經過敵人怎樣翻改拆損,他頓時還是完全心明眼亮了,月光下麵的灰色樓房,是肖部長當年工作過的圖書館,東麵靠圍牆作夥房的地方,是大老韓的打鍾樓,那高牆下麵是他當年向外送信曾經鑽過的陰溝。想起當年,聯想現在,楊曉冬喟然長歎了一聲。範大昌立刻抓緊機會進攻說:“舊地重遊,有所感觸嗎?”楊曉冬默不作聲。


    “楊先生,我想接著上午談的把話說完了,女色財物,你是不動心了。我問你,你愛不愛生活,留不留戀自己的生命?”


    “屈辱的生活一點也不可愛;我到這個世界上來,不是專為自己打算的。”


    “嗯!那好,”範大昌胸有成竹地說,“你不為自己打算,總應該為自己的親人考慮考慮吧!”


    “親人?”楊曉冬遲疑了一下。“可以說,凡人民都是我的親人。也可以說,我一個親人也沒有。”


    “是這樣的嗎?請你跟我到這邊來!”範大昌領先,繞過假山草坪,奔向兩幢平行建築的新樓,樓房在夜裏呈現出銀灰色,靜靜地蜷伏在霧氣沼沼的地平線上。月光已經被陰雲遮住了,所幸道路還算平坦,楊曉冬步履艱難地跟著他走到新樓跟前,扶著樓梯的圓木欄杆忍痛咬牙登上二層樓,範大昌數著房間號數,領他進入了一個暗洞洞的房間。這時他要楊曉冬靠近玻璃窗,朝北麵看。北麵是平行的另一幢樓房,相距不過二十米,全樓都沒開燈,所有的玻璃窗比樓房顏色還黑暗,像樓房本身長出很多黑眼睛。楊曉冬不知道範大昌有什麽新的企圖,但覺得對麵黑眼睛似的樓窗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這時範大昌說話了:“楊先生!方才你不是說一個親人也沒有嗎?這不是真話,不信,請你注視對麵的樓窗。”說著範大昌在黑影裏摸著他準備好的按鈴,叮叮連響一陣,霎時間,迎麵樓上房間的燈光驟然亮了,玻璃窗上投出了一個側影。楊曉冬看到側影的第一秒鍾,就清楚地認出了她——他最親愛的媽媽。這時,就是用一萬句話也說不盡楊曉冬的心情了。他一時感到心煩意亂、頭暈目眩,再也沒有支撐身軀的力量。他將全身撲在他所憑依的窗台上。


    “**員也有爹有娘呀,縱使不為自己打算,也得可憐你們老太太嘛……”特務們最得意的時刻,是抓住善良人的辮子。現在範大昌興高采烈,活像一位演說家,他滔滔不斷地講了十幾分鍾。


    最後表示隻要楊曉冬肯提出地下工作者的名單,他的母親不但可以免去受刑,還可以馬上釋放,他們母子可以團聚,可以得到金錢物質上的高度享受,他直講到口幹舌燥的時候。經過種種思考,楊曉冬用低沉的語氣說:“你們可以殺死我,也可以殺死我的母親。假如你們還有人心的話——我希望要殺就把我們母子分頭處死,別叫她老人家知道我的事情……”


    “你說的哪裏話,我們連這點‘人性’都不存嗎?”詭譎的範大昌乘機進攻了。“既然有緣來到一處,還有不讓母親和兒子見麵的?”楊曉冬百般拒絕無效,他被兩個警衛人員擁架到三樓曬台上。他到了的時候,他母親已經坐在另一曬台上,母子二人僅僅相距三公尺。在朦朧的月光下,但見老人白花花的頭發,青銅色的臉龐,龍鍾疲倦的身態,一切都顯得蒼老消瘦了。她神態很焦急,坐臥不寧,眼睛盯著曬台下麵,像是準備迎接一場既幸福又痛苦的大事。看來,她老人家業已知道等待誰了,楊曉冬看到這般情景,一時撕裂膽,萬感交集,探身欄杆外麵,禁不住喊聲:“媽……”老人從側麵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轉過頭來,一時不知是驚奇是喜悅,是恐懼還是哀傷,萬端情緒在心田裏激蕩著。很久,她的嘴唇動了幾動,艱難地說出:“冬兒!你……”


    “媽!”兒子立刻插嘴說,“你老人家比誰都明白——咱們見麵的時候很短,又不是在自己家裏,要說,說願意說的,說應該說的!”


    “你放心,媽懂你的話。”老人用了中常的聲音,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感情,怕當著敵人流露出委屈聲調,給兒子丟醜。於是雙方暫時沉默了。雙方愣了一會兒,都說不出什麽話來。楊曉冬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他說


    “媽媽,讓我先說幾句。你的兒子,作為一個抗日戰士,作為一個**員,對革命對人民沒有玷辱什麽。隻是,隻是想起你老人家把我拉扯一輩子,沒從我身上得一點好處,最後還受我這樣的連累,這是最叫我於心不忍的。”


    “快別這樣說,我不願意聽你這些話!”楊老太太正想說些什麽,忽聽得樓下汽車嗚嗚直叫,刷地一下,所有的樓燈都亮了,連她和兒子的頭頂上都閃著賊亮賊亮的電燈。爾後,一陣亂騰騰的腳步響聲,通向楊曉冬站的曬台房間裏,擁來一夥人,為首的是高大成,他身後跟著關敬陶、高擰子、麻狼子三個偽團長,以及藍毛、田副官和一群打手,這些人一窩蜂擁到曬台門口。楊曉冬向母親遞過眼色,誰也不再做聲。範大昌跨出兩步站到曬台上,逞能賣俏地說:“貴母子的談話,我都聽見了。我再把一個鍾頭之前的話說一遍:**人都有爹有娘,總應該講點孝道呀!這不是高司令特意來啦,司令有話,隻要你肯列出名單,老太太和你,馬上可以自由。”


    “你們想從我嘴裏出賣同誌,這簡直是做夢!”高大成一步邁上平台,一隻手抓住欄杆,想跟楊曉冬發火,想了想,又改變了態度:“姓楊的,我好心好意叫你們母子見麵,這是照顧你,幹什麽死耍一根筋,告你說,我們這並不缺人。三條腿的蛤蟆(那叫金蟾)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為什麽三番五次地勸說你哩?我們尊重你是條好漢子,隻要你肯回頭,樓下的汽車立刻送你和老太太出去。好!我再把條件降低一些,我不要你列**員的名單,我隻要你肯給我簽一個字。”


    “高大成,快閉上你的狗嘴,少在我麵前胡說八道!”


    高大成眼瞪圓了:“你還敢辱罵本司令!得得得!別再自找麻煩,拉出去,就在假山跟前,立刻槍斃!”


    楊曉冬朝著對麵的曬台說:“媽別擔心我,我這樣死了比活著好!”說完挺起胸脯跟偽警衛們下樓。偽軍官們看慣了殺人,對楊曉冬的奔赴刑場都不大在乎,隻有一團長關敬陶表示了老大的不忍,還泛出同情的臉色。範大昌看到楊曉冬這種不在乎勁,想了想,又向高大成小聲咬了咬耳朵。起初高大成表現了不耐煩,及至楊曉冬要下樓的時候,他忽然轉念道:“慢走!把犯人帶回來。”


    他跨到楊曉冬跟前,狠歹歹地說:“你倒想著一死了事,沒那麽便宜的!本司令改變辦法,叫你們娘兒兩倒替著受刑,輪班參觀,娘疼兒子,娘先說;兒子疼娘,兒子先說。看你簽字不簽字!”楊老太太一聽就急了。“地下工作的那些好兒女萬萬不能說呀!可俺母子到底讓敵人揉搓到幾時呢,我睜著眼睛看冬兒受刑?我能叫冬兒看著我……”她從另一個平台上站起,雙手大聲合掌一拍,衝著眾人高聲喊:“閃開!我見見你們這個高司令!”她的腳下像是失掉重心,搖搖晃晃地走到平台邊沿,手憑欄杆,麵向高大成說:“你想仗著你帶的這點人馬嚇唬住我兒子嗎?那你就錯打主意啦。兒子最聽我的話,你們識趣的都躲開,叫俺娘兒兩個到一塊說說話,我會開導他!”高大成用疑問的目光盯著她,沒有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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