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嗽了一下,衝著裏麵大聲說:“姓楊的,人生三尺,世界難藏,你那麽大的個子,還能鑽進老鼠窩裏去。知趣些,自己出來。我們有幾千人馬,裏三層外三層把你圍住啦!”室內靜靜的一點反應也沒有。藍毛便一手持槍一手持電棒猛衝進去,銀環在三樓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她一頭撲在小葉身上說:“想不到從狼窩把他拉出來,又送到虎口裏了。”小葉十分難過,她無法安慰銀環,隻說:“咱們留神看到底吧!”銀環聽著她的話沒滋味,反身撲到窗台上,發覺有個硬東西硌得胸痛,伸手去摸,正是那隻戒指,她便掏出它來戴到自己的手指上,這個動作似乎代表了她的一種什麽懺悔心情。接著她又抬頭注視了。時間沒有多久,就見藍毛連滾帶爬地出來,大聲驚呼:“詐屍啦!詐屍啦!”


    他的醜態帶著嚇人的感染力量,特務們嚇得東閃西躲,仿佛藍毛本身就是那具複活的僵屍。高大成見到這種情形,高聲罵道:“淨他媽的老鼠膽子,本司令帶著全副武裝,還能怕鬼!再說神鬼怕惡人,小田!帶幾個人衝進去瞧瞧,有什麽妖魔鬼怪,我連這狗日的醫院都燒掉它!”小田副官帶幾個人衝進時,搜索了一遭,推推擁擁連死屍帶床一塊推架出來放到明處,這時才發見了詐屍的秘密。原來停屍床下麵帶軲轆,重心容易移動,藍毛進去雙手捺壓這頭,那頭翹起,活像死人要坐起來。在藍毛驚慌外奔時,腳又踏著床下那塊降溫用的人造冰,打了個滑跌。有此種種,加上這小子平日作惡多端,封建迷信,心虛膽怯,因而做出了上述的醜態。特務們見推出的真是一具死屍,大夥膽子都壯了,上前團團圍住觀看。高大成查不出要捉的人,心裏很惱火,怕在這裏耽擱時間長了,給逃跑的造成空隙;小田他們架出具死屍首來,又覺著晦氣;大家圍著爭看,他更嫌心煩。凡此種種,氣得他獨眼瞪圓大發脾氣:“豬玀們!你們不是吃奶長大的,是他媽喝糊塗粥長大的!老子要捉的是越獄潛逃的要犯,誰叫你們老翻騰這塊臭肉。馬上跟我集合,朝北邊搜!”這一群瘋狗吵吵叫叫地滾走了。


    現在,醫院從新平靜了。所有的人員都飽嚐了一場虛驚,各自回去安息。隻有銀環和小葉放心不下,她們雖然沒見到敵人捕走楊曉冬,可是她們懷疑楊曉冬是否還存在,是否出了新的意外。等到院裏萬籟無聲的時候,兩人從新由果樹林中慢慢接近了太平間,太平間門外還橫著那隻帶軲轆的推床,周圍沒有什麽動靜。銀環輕聲說:“不用找了,他一定沒在這裏。”小葉說:“也許他已經回到地下室去啦!”這時聽得太平間咕咚響了一聲,銀環嚇得心裏直跳,就見楊曉冬從黑暗中走出來。小葉說:“我的天,真有神仙保佑啦!”楊曉冬說:“神鬼都不頂事,幫助我的是這間農村式的房子,房梁上麵用繩索吊著很多掃帚,我抓住繩頭攀上去,躲在掃帚中間,敵人來時光顧倒騰地下那具屍首了,沒有仔細看房頂……”


    聽了楊曉冬的經過,小葉高興極了,她說:“你們投奔了我來,總算度過了這樣大風險,現在我招待招待你們住個好屋子,到特等病房去,這個病房是內科的,離這兒最近,又閑著呢。待我先去看看。”


    小葉領他們走到特等病房門口時,原想乘機進去開個什麽玩笑,一看這兩個人的神態,女的像個“坐家閨女”,男的像個“道學先生”,大大煞了她的風趣,自己反而怯生生的了,加上整夜沒睡覺,精神感到支持不住,她說:“現在離天明,至多有兩個鍾頭,好好休息一會吧。喝水有電爐子,我不進去了,環姐,你就偏勞吧!”特等病房很寬敞也很安靜。粉白屋頂,淡青牆壁,屋裏擺設也很素淨,一張三屜桌,兩把皮轉椅,橫窗放著罩著涼席的鋼絲床,床頭病人桌上插滿一瓶鮮花,窗幔是天藍色的,燈光照耀下,滿屋是青幽幽藍生生的,顯得格外致。楊曉冬到這個環境裏,估計不會再發生什麽問題,便也安下心來,慢步踱到紗窗前,輕輕撩起窗簾,一股濃鬱的芬芳氣味從窗外送進來。他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到綠油油的果樹枝葉直探伸到紗窗邊緣,心裏感到分外舒適,對比之下,倒是屋內來蘇藥水氣味很濃,使他更願意靠窗呼吸。銀環看到楊曉冬的鬆快心情,心裏格外歡喜,她像收拾自己的屋子一樣,打掃清潔,整理床被,擺桌椅,開台燈,屋更明亮,她的精神更充足了。她一麵忙著安電爐煮開水,一麵站在楊曉冬的側後麵說:“經過這場大災,你顯著更消瘦了,在這裏安定地住上幾天,給你好好增加點營養!”對方沒回答什麽,她倒滿一碗開水,雙手捧著:“喝了這杯水!”楊曉冬回過頭來,正要伸手接杯,明亮燈光下,發見銀環的食指上,有一縷奪目的閃光,他忘了接杯,睜圓眼睛盯著她的手指。銀環起初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注意,認為自己胸衣上有什麽,低頭看了看,當意識到對方是在看自己手指戴的那個紅心戒指的時候,她的手發顫了,開水灑了滿地。她想縮回手去。


    “你戴的是什麽?”


    “這是……”她垂下頭了。女性的害羞折磨著她,使她保持了幾秒鍾的沉默。可是,在這樣曲折複雜的生活和這樣的場合下,還有什麽需要隱瞞的呢?她一口氣從頭說到最後:“……在生離死別的時候,我能再叫大娘傷心嗎?現在,現在是物歸其主的時候了……”她脫下那隻戒指,遞給楊曉冬。楊曉冬接過這隻戒指,既思念恩重如山的老母親,又感謝情深義重的女戰友。一時不知說什麽好,睜大眼睛盯著銀環,像是第一次看到了陌生人。及至對方感到難以為情而逃避他的目光時,他的主意打定了,手捧戒指,跨前一步,重複著剛才對方說過的那句話


    “現在是物歸其主的時候了——請你收下行不行?”


    “這可不行,一來我現在已經放棄了這種想法,二來你已經有愛人了。”


    “我有了愛人,這是從哪說起?”


    “上次進山說成的。”


    “啊!你的電報真靈,那是肖部長說的,他要介紹的就是你!”


    “楊同誌,這也不行……”


    “這又是為什麽?”


    “假如我不是我自己——這樣少德無才的人,我要是覺悟很高、能力很強、對革命有貢獻、看著又順眼的人,我才有資格……”


    “我不同意你的話,依我看,你可以算作覺悟高、能力強、對革命又有貢獻的人。”


    “就是不順眼!”


    “不!從我進城的第一天晚上,你給我送毛衣的時候,我就感到你為人善良稱心順眼了。”


    “聽信你?在你眼睛裏,我還不是山坡上一塊挨踢的石頭。”心細的銀環還記著老楊在公園土山腳踢石頭的動作,接著又說:“日常對待人雖說有說有笑,總擺著副領導架子,臉沉的像石板,生怕別人近乎你,我不高攀你。”她的話是批評也是拒絕;但她最後那句話是違心地說出來的。楊曉冬沉了一會兒說:“作為上級處理工作和在生活中對待愛人,總是不能等同起來的。你對我的批評很好,我現在就改正我的缺點吧。你過來……”銀環很大方地走近前來,準備接受他的親熱。楊曉冬卻並沒有吻她,隻輕輕地摸索著她的長發,一時萬感交縈。


    銀環見他沉默不語,慢慢仰起臉,她看到他的臉色憔悴,頭發茸長,心裏升騰起了無限的同情和憐憫。她想:戰爭,催人老得太快了,都市裏那些不知亡國仇恨的人,即使比他大過十歲二十歲,也是細皮白肉的顯得很年輕,而他年紀未到三旬,卻顯得如此衰老;她同時覺得,戰爭對人又是最好的鍛煉,一個幹部在安靜的後方工作,或是學習一年半載的,談不到什麽大的變化,有之也是所謂先進和落後的區分,其性質也是革命生活中的思想作風問題。戰爭洪爐、戰爭環境裏就大不相同了。它考驗人的方法是簡單而明確,尖銳又嚴峻,立竿見影,一清二白,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沒有絲毫的含糊或猶豫。她再一次盯著楊曉冬消瘦蒼老的麵龐,一時也是百感交集。由於她的過錯,使他受到沉重的痛苦折磨;在驚風駭浪的鬥爭中,生活又這樣安排了她和他的命運。她激動得不能自持了,她是多想向他傾訴平日隱藏在心裏的千言萬語哩。此刻是他們生命中莊嚴而又幸福的時刻喲!可是,當她開口的時候,卻說著這樣的話“你不光是屬於我的,你是屬於黨的,我一定要親自把你送回去!”


    “你這是什麽意思,說明白點!”他鬆開了她的手。


    “沒什麽,你先好好休息吧!我是說等你健康好轉了,送你回根據地,把你交給肖部長。在這個都市裏你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銀環哪銀環,你這是什麽觀點噢。我到省城裏來,是個住店的旅客,愛來就來,愛走就走?同誌!這兒是戰場,是黨派我工作的陣地,想叫我當逃兵開小差呀,可不行。你快去找小葉,從速設法把我送回城裏去!天就要亮了。我們同敵人的鬥爭才剛剛開始呢。”經過爭論,銀環同意去找小葉。她們兩人商量好,白天必須讓他隱蔽休息,黃昏時醫院有救護車進城,那時再把他化裝送進城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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