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楊曉冬問小燕:“你見到他們啦?”他說話時身體不動,眼睛仍盯著屋頂。


    “哥哥說他隨後就來。”小燕答完話,瞧著銀環,看她的表情。


    “鎦子兌換啦?”他問銀環。


    “兌換了,全部換了六十塊偽鈔。”銀環試著掏票子,覺著沒必要,旋又住手。這時外麵有人輕輕叩門,門開啟處,小葉向屋裏招呼了一聲,把韓燕來和張小山讓進來。她自己朝銀環點了點頭就走了。小燕見人們要開會了,她望著銀環說:“我到外邊給你們看門吧!”楊曉冬答複說:“這裏門不用看,你去邢家茶館等著,看外麵有人取聯係不?有的話,馬上送個信。”病房剩下他們四個人,楊曉冬拿出梁隊長今天的來信給他們看。紙條從銀環傳到燕來,一分鍾後又遞給張小山。這個小小的紙條,比最難解答的學習題還要複雜得多,大家麵麵相覷,誰在一時半刻裏也提不出肯定的答案。屋內的空氣更加嚴肅更加沉默,沉默到難挨的時候,楊曉冬站起來說:“我們召開臨時緊急會議,要討論的問題,就是剛才大家看到的那封信。情況不要再擺了,獄中的同誌決定要幹,外邊的武裝因了時間關係,肯定是不能來,事情就在明天拂曉,距現在也隻十多個鍾頭,同誌們商量商量,看怎麽辦吧?”韓燕來說:“我這麽看:你是我們的領導,水平又高,不必討論啦,把你想好的主意拿出來,要幹就幹,是刀山我們也鑽去!”


    “咱們這是黨的會議,不能由我一個人決定,集思廣益,大家討論。”張小山十分擔心他們的梁隊長,看到紙條時,他的肝膽都要爆裂了,他認為討論去不去救是多餘的,他說:“還討論什麽,要是今晚動作,我第一個衝進憲兵隊的大門,要是明早,我拚命也要爬上插紅旗的汽車。嗐!別這麽磨磨蹭蹭地討論啦!”


    “我認為這件事還要考慮考慮,挽救同誌,我是十二分的讚成,但自己的力量也要估計。昨天肖部長還對我說,內線不同外邊,不能動不動就冒險。我們內線力量既然不夠,可以先給外邊送信,來不及的話,再從長想法子……”


    “我不同意!”韓燕來打斷銀環的話,也沒申述什麽理由。


    經過爭論,銀環深化了她的意見。她認為內線工作保存力量非常重要,不能輕易公開麵目,更不能砸鍋暴骨。如果會議決定要行動,她主張公開的和隱蔽的力量從組織上分開,內線要留下做領導工作的人。楊曉冬說:“我們意見雖有分歧,但都有可取之處。應該營救受難的同誌,也不是沙鍋搗蒜一錘子的買賣,留人問題可以留,從條件上看,留下燕來比較合適。”


    “留誰也不能留我,你要到戰場,我還能不跟著,必須留,就留她,意見是她提的,又是女同誌。”


    “女同誌就應該留下?”銀環的臉刷地紅了,想分辯分辯。楊曉冬製止說:“留人的事,以後再說,現在先不討論。我再說一遍,銀環的意見,有它的道理。我們這種做法,是自願的,也是被迫的。這樣做不隻是挽救我們的階級弟兄,其中還有更重大的理想,就是要在敵人大規模進山‘掃蕩’之前,給他一個當頭棒喝。自然囉,組織這樣大的舉動,貪這樣大的凶險,又來不及具體地請示領導(領導上有原則指示),也很可能犯錯誤。果真如此,由我把責任擔起來。但我們這樣幹,還不是像銀環同誌說的那樣冒險。你們看,梁隊長他們已經決定途中暴動了。他們出來就是一支雄厚的力量。我們行動在郊區,便於向根據地靠攏,而且這個地區的敵人內部,無論上層和下層都有咱們的工作基礎,成功條件是很充分的。好,現在說說我考慮的意見吧!”楊曉冬把自己考慮過的計劃,從化裝襲汽車、營救同誌、乘勢促使關團起義、相機擴大戰果等一係列的意見向大家談了。韓燕來、張小山在具體措施上作了補充。銀環給他們攤開城郊地圖,楊曉冬在有關的公路崗樓都作了標識,在蘆葦河西岸炮樓處畫了個大大的紅圈。一切快做完的時候,小燕回來了。她說,邢家茶館沒有人來,她想抽下午工夫再到周伯伯那裏走一趟,看看有沒有必要。楊曉冬說:“十分必要!”馬上叫銀環把兌換的偽鈔分一半交給小燕,他說:“你把錢交給周伯伯,要他今晚明晨想辦法叫他們吃足飽飯。並轉告梁隊長一句話:‘遇橋插旗,過河動手。’”


    小燕走了。韓燕來他們也辭別著要走,楊曉冬囑咐說:“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分區介紹的其他關係不動,邢雙林和他所掌握的人也暫不動,夥夫老趙都不動。一團一營劉營長到必要時再通知他,今晚派人告訴蘆葦河炮樓的馬班長,要他相機支援我們。主要是使用你們在團部的幾個關係。回去馬上找到小湯和蘇興旺他們,大家夜間一塊溜號,到邢家茶館門口集合!”屋裏就剩下銀環了。


    她心裏淒惶不安,她的同誌和愛人,今夜就要出發,去充當衝鋒陷陣的突擊手,這不是勢均力敵的兩軍作戰,而是兵力十分懸殊的交鋒。她恨不得伴隨他去,至少能跟他多坐一會兒,但這都不可能,她同樣有重要任務,她必須立刻去找小陶和那幾位偽軍太太,利用夜間打牌聚會,天明聽到槍響,伴隨她們出城。她有心鼓勵楊曉冬幾句,但感到像他這樣的人不太需要;有心吐露幾句情意纏綿的話,又怕影響他的情緒。無可奈何時她慢慢踱到他的跟前說:“我也該走啦!”她伸出手,想簡單地就此告別。


    “你急什麽。我還有話對你說咧。拿過小葉招待咱們的紙煙來。”銀環拿了煙,掏出一支,並給他燃著火柴。


    “銀環,我的好同誌,我知道你是雙料的關心:關心事情的成敗和我本人的安全,對嗎?我剛才說過,我們這次是化裝襲擊,第一,利用合法麵目,這會造成敵人麻痹,他們想不到有人在他脖子底下‘下嘴’;第二,還有關敬陶掩護和雄厚的內線力量。我們一定要利用這些條件,狠狠地打擊敵人。給根據地軍民吐氣,給犧牲的同誌報仇。”他是在給她做思想工作。


    “事情不都是像想象的那麽簡單。”


    “自然囉!我們要從壞處著想。我看最不幸的前途是:我們給敵人嚴重打擊後,衝不出敵人包圍,全部壯烈犧牲。這算到頂啦!假如真是這樣(我可從沒這樣想),內線力量,具體說,我們在敵人軍隊的力量,當然要受到一部分損失,但我們黨在省城的地下實力是雄厚的。獲得重大代價之後受點損失也是值得的。至於你個人,要客觀,要冷靜,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戰火中的伴侶不是都能夠白頭到老的。抗戰六年來敵人奪走了我們多少同胞的生命,妻離子散鰥寡孤獨的人,數也數不清。我們**人眼硬,多麽嚴峻的情況,我們也能撐過去……”


    “嘿呀!你呀,你不要向我說教啦!”她掏出手帕,抹幹濕潤的眼睛。“這些我都懂,何必說得那麽淒涼呢!我問你,現在是四點鍾,要不要晚上八點,我抽空來看你一下?”


    “那就不必啦!”


    “你身體很弱,我告訴小葉,晚上給你搞點好吃的,需要的話,叫她給你打一針強心劑。”


    “我的強心劑不是藥物,是要你發揮才能把那幾位偽軍太太準時地平安地帶出去。還有,是要你給我點快樂的顏色。”銀環笑著攤開兩手:“好!我全部答應你的要求。祝我們在二十四小時後勝利地會見,祝我們這次戰鬥的成功!”她向他撲過去緊緊地握手。傍晚,關敬陶第一營的劉營長下班回家了,他坐在轉椅上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下班之前,他在團部裏負責挑選兩個班配合憲兵隊執行押送任務,大家都不願去,惟獨新到通訊隊的那個姓張的小個子,爭著要去,這個現象在治安軍士兵裏很稀罕。正思索中,他妻子從外麵進來,說關太太來了電話,邀她同其他營連長的太太們去打牌,問該不該去。劉營長沉吟了半晌,忽然說:“你一定要去,不但你去,還幫助關太太把一二營的女眷們都找了去。我看,不準是為打牌。”見她不明白他的話,劉營長低聲說:“前天我接到了邊區黨委的指示,說要有新的領導人同我接頭。叫我堅決聽從他的指示,看樣子,我估計是有特殊任務。這兩天裏,我看到關團長心事重重,不斷發牢騷,聽說他把銀行的存款都支出來了。團部傳令兵當中,有些可疑的跡象,剛才派往憲兵隊出差的也發現了點征候。這些,外行人不好看懂,依我看,這場牌局裏有事,你好好收拾準備一下,可能咱們常盼望的那一天,就要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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