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晨曦覺得自己被深深的欺騙了,好不容易擷取的勝利果實,還沒有嚐到甜頭,就要轉手相送,這還不是最可怕。


    可怕的是,餘先生很可能會借機殺回來。


    他頓時坐不住了,借口處理戰後事宜,匆匆忙忙地下了星艦。


    小辮子解釋道:“他大概攢錢去了。你們知道的,這年頭,移民星多如牛毛,政府根本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持它們的發展。政府派遣的球長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將星球在黑市掛牌出售,到手的錢除打點上麵之外,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可比當個吃力不討好的球長要劃算得多。”


    老五不悅地說:“沒有你說的那麽誇張。”


    小辮子說:“好吧,也不全是這樣的情況,因為星球太多了,有些根本賣不出去。”


    老五:“……”


    程岫說:“如果買下來的是餘先生呢?”


    小辮子做了個誇張的表情:“那我們隻能祝福付先生能死得痛快點了。以餘先生睚眥必報的性格,這完全可能發生。”


    老五說:“我會加緊追捕他的。”


    “別開玩笑了,寶貝。”小辮子捏捏他的臉,“你要抓的可不是毫無根基的阿貓阿狗,而是出身萬象係的恐怖組織啊。”


    ……


    曹琋和程岫的心情很複雜。


    曹琋剛被自己當年提議的移民星計劃的現狀狠狠地打腫了臉,就輪到程岫把頭伸出去了。


    感覺到另外三人看過來的視線,程岫翻了個白眼。


    萬象係怎麽了,萬象係又不是他一個人組成的。他活著當背鍋俠,死了當試驗體,現在好不容易死了又活了,真的很不想再扯上任何關係。


    靜謐中,小辮子“噗嗤”一聲笑出來,越笑越大聲,不可抑製,半天才捂著肚子說:“哈哈,對不起,我太緊張了。可能我神經比較粗,背叛餘先生的後遺症到現在才發作出來。”


    老五遲疑著伸出手,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被小辮子一把抱住。


    ……


    曹琋突然按著額頭往程岫的身上倒:“有點頭暈,可能是駕駛機甲的後遺症。”


    程岫說:“這麽弱,不死也沒用了。”


    曹琋一聲不吭地坐直身體。


    “哈哈哈,”小辮子捂著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後遺症有點間歇性。”


    曹琋問程岫:“有什麽話對他說的嗎?”


    程岫說:“來者是客。”


    小辮子眉開眼笑:“沒錯。”


    程岫說:“不順眼就趕走。”


    小辮子:“……”


    小辮子肅容道:“我找你們是有正經事。剛才從你們星艦裏出去的那台銀色天使機甲,是真正的‘星空天使’吧?”


    真假“星空天使”外表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是成色。被人發現不奇怪,不被發現才奇怪,但是程岫沒打算承認。“特別定製的a貨,很像吧。”


    小辮子說:“比我定製的像多了。對了,付晨曦用來引誘餘先生的那個,就是我做的。”


    程岫:“……”


    曹琋把話題引開:“你剛剛說餘先生出身萬象係?”


    小辮子雙直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好吧,我們交換情報吧。我觀察發現,每當涉及萬象係的話題,餘先生的心情波動就很大。對著林贏,簡直是狂熱腦殘粉,提到蔣向嵐,又咬牙切齒恨之入骨。說實話,你和林贏的五官真的挺像,他居然沒把你做成標本放在床頭日夜相對,也是挺奇怪的。”


    程岫嘴角微抽:“和你相比,餘先生完全是個正常人。”而且印象莫名其妙地變好了。


    小辮子說:“好啦,我現在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們了,你們可以說‘星空天使’是哪裏來的吧?你和林贏是不是真的有血緣關係?他是你曾爺爺?”


    程岫說:“沒有,不是。我就是因為發現和他長得像,才特別訂製了一款‘星空天使’。”


    “這樣啊,”小辮子點點頭,突然指著曹琋,“那你們是什麽關係?為什麽你的機甲會在他的星艦上?”


    不等程岫回答,曹琋就搶先說:“還在努力的關係。”


    “……”小辮子豔羨地看著他,“深謀遠慮啊。從小培養,右手能少費好多力氣呢。”


    程岫微笑道:“我可以幫你省更多的力氣。”


    小辮子還在茫然狀態,程岫的腳已經快很準地踹了出去。老五坐在小辮子身邊,隻來得及伸手……捂住被踢的地方。


    “嗯!我的……寶貝啊!”小辮子雙手捂著褲襠,跪了下去,緩緩地倒在地上。


    曹琋對他的遭遇表示深切的慰問,並派了兩個人把他從星艦上抬了下去。


    程岫熱烈地揮手:“慶功宴見啊。”


    把人送走,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程岫揉了揉酸脹的肩膀:“曹啟智睡哪裏?”


    曹琋幽幽地望了他一眼,轉身帶路。


    突然的靜默使人不自在。程岫沒話找話:“這艘星艦也是預先準備好的?”


    曹琋說:“怕動靜太大,不敢買太大的。”


    “你也會怕?”他死之前,曹燮已如日中天,要不是還有個年紀輕、資曆淺的短板,早就沒其他人蹦躂的事兒了。不過,那一年他三十五歲,年齡的借口不再管用,離登天隻差一步,不知道為什麽最後沒有走上去,隻要了個幕僚長的位置。


    曹琋說:“在充滿絕望的那一天,我突然學會了敬畏死亡。”


    程岫揉了把臉,笑道:“還是戰場上得少啊。”


    曹琋說:“不想回應,沉默就好,不用勉強自己。”


    程岫沉默了。


    推門進房,一陣若有似無的檀香來襲,門邊的風鈴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入眼是窗台上鬱鬱蔥蔥的薄荷盆栽,地麵鋪著一層軟絨絨的羊毛地毯……怎麽看都是身邊人的喜好。


    “曹啟智的房間?”程岫揶揄。


    曹琋說:“你不會喜歡狗窩的。”


    程岫說:“那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曹琋說:“你喜歡的話,我們以後可以養條狗,狼狗不錯,凶猛像你,忠誠像我。”


    “不如養狐狸。味道像你,美貌像我。”


    “也好。”曹琋笑得很開心。


    程岫站在門口,手扶著門把,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曹琋說:“我買的是雙人床。”


    程岫說:“……謝謝。”


    曹琋歎了口氣,轉身走到門口,趁著門還沒有關,又轉過頭來:“我就在隔壁,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叫我。比如需要床鋪有點冷……”


    “我會調節溫度。”


    “星艦破碎有點嚴重,可能不太好用。”


    “我會蓋被子。”


    “……無論我說什麽都不能留下來嗎?”


    “除非你願意睡地板。”


    曹琋快步走回來,利索地從衣櫥裏拿出被子和枕頭丟在羊毛地毯上:“快點睡吧,今天真是累壞了。”


    程岫:“……”


    也許,他有時候應該管管自己的嘴,不要輕易留下縫隙,對方實在太會鑽營了。


    從銅鈴眼突然回來到付晨曦發難,這一天過得太跌宕起伏。程岫精神還好,但身體實在吃不消,一躺上床就昏睡了過去,入夜才醒。


    睡之前隻吃了營養餐,消化完了就開始餓。


    他坐起身,正想找東西吃,燈就亮了。


    曹琋抱著被子蜷縮在沙發上,臉上還殘留著惺忪的睡意,眼睛卻亮得驚人。


    程岫道:“地上不舒服?為什麽不去隔壁睡?”


    曹琋說:“睡在地上看不到你。”


    程岫:“……”


    曹琋說:“像做夢一樣。”


    程岫剛想讚同地點點頭。他也沒想到,他和曹琋有一天會回到青少年時期,和平地共處一室。


    曹琋笑得得意而滿足:“你睡在我的床上。”


    “……”風靡全國的曹公子竟然還有這麽一麵。程岫猛然掀開被子下床,“我要去找點東西吃。”


    “我陪你。”曹琋也飛快下床。


    轟轟烈烈的一天過去,安安靜靜的夜晚到來。


    曹琋領著程岫去茶室。


    黑燈瞎火,夜深人靜,該有的不該有的心思都在偷偷摸摸地滋生,不過等燈光亮起,看清楚身邊隻有七八……至多十一二歲的少年時,良知狠狠地出來打了他兩個巴掌。


    他清了清微幹的喉嚨,走向吧台:“紅茶綠茶白茶黑茶黃茶……都沒有,烏龍茶怎麽樣?”


    程岫一腳踩上椅子,趴椅背蹲著:“能清蒸能紅燒還是能油炸啊?”


    曹琋說:“豆沙奶黃梅幹菜,叉燒灌湯蘿卜絲……要吃什麽包?”


    程岫一張口,和曹琋異口同聲地回答:“甜的。”


    曹琋低頭蒸包子,狀若不經意地說:“我們第一次約會你也是這麽說的。”


    程岫說:“隻是出去吃飯。”


    “然後我挑了一家豆沙包很出名的情侶餐廳。”


    “嚴格說,是在門口看了一眼。”


    “因為立法議會的議員正帶著情婦在那裏偷情,你把他們親吻的照片拍下來發到了網上,為了逃避嫌疑才沒有進去。”


    程岫說:“我快忘了這件事。後來他怎麽樣了?”


    曹琋說:“華特來找我父親,要聯手保他,被我攔下來了。”


    程岫驚訝:“這麽重要的事情你居然沒有邀功。”


    曹琋將蒸好的豆沙包和奶黃包放在盤子裏,又倒了兩杯烏龍茶,端著托盤出來:“我把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詳詳細細地記錄了下來,並附帶對我個人的極高評價。可是這條信息還沒來得及發出去,你就出征了。”


    程岫撇了下嘴角:“是啊,馬哈星係。”


    曹琋將茶遞給他:“假裝你現在看到這條短信,你會怎麽回複?”


    “我會說,把華特和那家夥的地址發給我。”


    曹琋忍不住笑了。


    程岫啜了口茶,隨口說:“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曹琋說:“不晚,我知道他們的墓地地址。”


    程岫抓豆沙包的手一頓:“你還為他們上墳?”


    曹琋說:“拜祭父親的時候路過。”


    “我記得我過世前,你父親還在新聞上罵我。”


    “他隻是想增加一點曝光率。”曹琋一點都不介意抹黑自己的父親。他相信,如果父親知道是為了他的終身幸福……大概會打斷他的腿,再斷絕父子關係——父親對程岫的印象不是一點兩點的差。


    程岫邊吃邊聊,三個包子、一大杯茶下去,終於有了飽腹感。他啄了下手指,發現對方看著自己手指的目光亮得刺人,才縮起手指::“如果那家餐廳的豆沙包也這麽好吃,我一定不會單身這麽久。”


    曹琋溫柔地笑笑:“所以我們有了重來一次機會。”


    終於進入主題了。


    程岫收起了笑容。


    死而複生的第一時間,他是想重新開始的,用一輩子的時間去驗證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但是計劃不如變化,雄心壯誌還未酬,就被宋昱道破身份,隨後的情節越來越失控,連曹燮都變成曹琋出現,這時候再說和過去一刀兩斷,就像挺著八|九個月的肚子說不要孩子——窮矯情。


    “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


    曹琋調整心情,緩緩開口:“那一天的事情發生之後,整個星國都亂套了。”


    “這麽嚴重?”程岫將信將疑,“你呢?”


    “我也亂了。”


    收到消息之後,他第一時間趕到醫院,卻告知林贏上將已經被轉移到了部隊特殊醫院,隨後是長達一年半的“重傷未愈,不宜露麵”。


    當年的曹燮利用各種渠道各種手段施壓,都無法使林贏出麵,心中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要嘛,林贏被軟禁了,萬象係的高層正集體造反,要嘛,林贏已經失去了站出來的能力。不是傻了、瘋了,就是……死了。


    一年半林贏生死不明的煎熬讓他整個人的情緒都處於幾近瘋狂的暴怒狀態,甚至企圖迫使立法議會起草廢除軍事議會的議案。不過這件事還沒有做,就被知悉的父親趕來阻止了。


    然後,萬象係的人終於宣布,林贏不治身亡。


    曹琋想不起自己當時是怎麽熬過那段時間的,腦袋是空的,人是渾噩的,每天還在上班下班,但是靈魂好似出了竅,行屍走肉一樣。


    直到有一天,他收到萬象係建立複活實驗室的消息。


    怎麽形容當時的心情呢?


    憤怒、暴躁……還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如果,成功了呢?


    抱著這樣的心情,他重新將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不過這一次,他清楚自己的精神狀態並不適合成為一個國家的領袖,所以選擇幫助同黨派的好友上台,自己以幕僚長的身份把持實權,利用情報局,暗中關注複活實驗室的動向。


    他原本以為,要等很長的時間才會有結果,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隻要有希望,他都願意等下去。誰知道,很快就成功了。於是,他動手了,搶走了研發人員和資料。萬萬沒想到的是,林贏不在。因為失去了章新科,萬象係如驚弓之鳥,草木皆兵,一年內將複活實驗室轉移了十次,最後一次,終於擺脫了情報局的追蹤。


    聽到這裏,程岫忍不住吐槽:“怪不得我醒來的時候失憶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定是那段時間被轉暈了。”


    曹琋緊張地問:“你醒來後身體不舒服?”


    “隻有最初的兩天。”程岫說,“章新科在你的手裏,你一定也接受了實驗。”


    曹琋坦然地點頭。


    從章新科嘴裏知道生命複活水會激發林贏的自我修複能力,使身體慢慢複原,甚至修複老化的身體器官,返老還童,曹琋欣喜若狂。但他又意識到,林贏完全康複也許是數十年後的事情,幸運的話,自己白發蒼蒼、老態龍鍾,還能見林贏一麵,若是不幸,又是天人相隔。這絕對不是他要的結局。


    於是,他做了一個違反自己一貫立場、原則的決定——


    使用生命複活水。


    程岫的眉頭不讚同的皺起。


    這一刻,他想了很多。諸如,生命複活水的存在會造成多少人的瘋狂?古地球中國的曆史上,就有很多為長生不老而瘋狂的人,凡夫俗子有,皇帝也有。還有那些為情所困的人,如果有藥水能夠挽救自己過世的親人愛人,又會做出多少不擇手段的事。


    曹琋看出了他的擔憂,說:“我使用之後,生命複活水已經被毀掉了,從藥方到成品,銷毀得一幹二淨。”


    “章新科呢?”


    “過世了。”


    程岫看著曹琋,曹琋第一次狼狽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你真的全都毀掉了?”程岫問得極慢極認真。


    曹琋轉回頭,也能夠前所未有的認真,一字一句地說:“我很清楚它的後患。如果不毀掉它,我怕下次又會忍不住。”它並不是罌|粟,卻比罌|粟更把持不住,更容易上癮。


    程岫看了他許久,才放鬆身體:“後來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曹琋說:“我把曹家交給了一個堂兄,與他約定,每三十年都要送一個老實本分的人來我的秘密基地接受培訓。那個人到基地之後,會根據留言的指示,接手我在各地留下的懸賞信息,繼續尋找你的下落。如果有確切的消息,他們就會通知我。不過他們並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隻以為是曹家旁係後裔。”


    程岫說:“這一代是曹啟智?”


    曹琋說:“是的。他在三年前收到了複活實驗室在ac26星球的消息,把我喚醒,但是,我又花了一些時間來確定消息的準確性。”


    程岫說:“攻擊複活實驗室基地的星盜是你?”


    “是雇傭兵,不是星盜。”


    程岫腦海裏已經有了大體的脈絡:“宋昱想要生命複活水。”曹琋不是曹燮,無權無勢,連錢都被凍結了,身上僅剩的價值就是當年章新科留下的東西。自己被軟禁、反複審問的原因也迎刃而解,因為他是生命複活水作用下的實驗體,他們想要確切地掌握複活水的效果。


    曹琋壓抑著心頭的暴躁,溫柔地說:“他有沒有對你做什麽?”


    “我醒來才一年。”就算做了什麽,也一定是昏迷期間的事。


    曹琋說:“沒關係,離開這裏之後,我帶你去做身體檢查。雖然移民星計劃的後續不怎麽樣,但醫改堅持下來了,”他自豪地說,“我和你都是未成年,可以免費享用。”


    程岫:“……”容貌再相似,也無法把眼前的人和當年的曹公子完全重疊了。


    曹琋說:“宋昱的事不用擔心,我會追查。還有餘先生。”


    程岫說:“宋昱說他是宋恩平的私生子,母親是楊白雪。”


    曹琋說:“唯一一個沒有在畢業舞會上試探你是否對她有意思的女孩?那不是欲擒故縱嗎?”


    程岫:“……”看,不是他一個人這麽覺得!這絕對不是自戀。


    曹琋抬頭看了看時間:“快淩晨三點了,再回去睡一會兒。明天還要參加慶功宴。”


    程岫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你確定付晨曦還有心情舉辦慶功宴?”


    “沒心情更要舉辦,好比很多債台高築的人總是夜夜笙歌,營造他有能力償還欠債的假象。”


    “幸好我不喜歡借錢給別人。”


    “是的,你直接送錢。”


    程岫想起他口中的情報局,皺眉道:“千萬不要舉例,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毫無*可言。”


    曹琋說:“我尊重你的*,很多消息隻是別人‘順口’告訴我的。當然,如果有一天你願意在*中加入我就更好了。”


    程岫記得曹琋說過,不想回答的時候,沉默就好了,於是他又沉默。


    曹琋也沒有逼問,將他送到房間門口,互道晚安,便識趣地離開了。


    今晚的談話對兩人來說,都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來消化。


    事實上,程岫的確隻花了一點的時間和空間就消化了。經曆的生死考驗、大風大浪太多,心潮很難興風作浪。曹琋的經曆聽起來很曲折離奇,但仔細想想,也不過是……步了自己的後塵。


    那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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