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提莫是一個星球的名字。作為居住地,它的環境勉強也就打個及格分;但作為牢房,那可能是正無窮。因為它遙遠、又位於漏鬥形負星域的底部,如果沒有聯邦反引力反物質飛行器的幫助,進到裏頭的人再也出不來。


    “宇宙終極的流放地,你可真看得起我。”維拉斯開口道,音調輕鬆,似乎剛被震住的人不是他。“不覺得浪費嗎,總統先生?”


    “浪費?”


    維拉斯把手一攤。“沒錯,就是浪費,而且是驚人的浪費。”他終於舍得從床腳邊上的地麵站起,緩步走近透明牆壁,“何必搞得那麽麻煩呢?就地弄死不是更簡單嗎?此時,此地?”


    西維奧這回真皺了眉,因為他看到了維拉斯眼裏的光。那是一種真正的光,代表著渴望。而不管渴望什麽,它出現在一個精神幹枯的囚徒身上都有點嚇人,搭配冷靜清晰、隱帶勸誘的帝國貴族口音時效果更甚。


    “你……”他想到對方從未在公眾麵前承認自己的身份——就算那可以有效地保住性命——不可避免地有些驚詫,“你說真的。你想死。”


    那也就是說,他之前關於對方故意被俘的感覺也是真的?不是因為陰謀,而是因為想死?


    這驚訝難以言喻,而維拉斯僵住了。


    “為什麽?”知道自己猜中了,西維奧忍不住走近一步。


    “為什麽?”維拉斯反問。他醒過神,腳下重新恢複移動。“白塔應該教過你,自殺是懦夫的行為。”


    西維奧想說束手就擒、等著敵人殺死也是懦夫的行為,但在出口之前,他先想到了半年前去世的皇帝和皇後。“你憑什麽覺得聯邦一定會處死你?”


    維拉斯已經走到了牆邊,兩人之間的距離隻剩無法跨越的最後一步。“憑我殺了那些人,憑我是帝國真正的太子,還有……”他很低地笑了一下,極度貼近牆壁、又背光的臉竟有些詭異,“憑你是黑暗哨兵!”


    聽見自己保守多年的秘密從敵人嘴裏吐出,西維奧的身形依舊巋然不動。


    和維拉斯恰恰相反,他的信息素相容範圍天生狹窄。這意味著他精神屏障難以突破、極難受到外界影響的同時,也意味著幾乎沒人能真正感知到他的想法、從而無法發現他和其他哨兵的最大不同——他根本不需要向導平複情緒;他自己就控製得很好,定期購入的中和劑隻是擺設。


    就連白考爾也不知道。在殺掉維拉斯和留下維拉斯兩條路中,白考爾以為他更偏向於留——有哪個哨兵會對與自己信息素高度相容的向導下狠手呢——才提出綁定哨兵這個想法;但實際上,如果完全照他的意思,有可能感知、甚至影響到他的東西當然要連根鏟除,因為那隻能是個威脅。


    維拉斯完美符合威脅的定義,更別提對方在精神衰竭時還能注意到他是黑暗哨兵。雖然那一次,他們都被兩人超高的相容性震驚到忘記自控。


    但最後西維奧吐出口的是:“戰爭的傷亡是不可避免的,也沒有什麽能改變你是帝國唯一的王位繼承人這個事實。”


    維拉斯緊緊盯著那張臉,試圖從上麵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半分鍾後,他極其失望地失敗了。“你的意誌就和你的表情一樣堅不可摧,是不是?”


    雖然這聽起來像誇獎,但西維奧知道不是。


    維拉斯的話果然還沒說完。“早知道聯邦在你心裏的排名比你自己還靠前,我就該說些更勁爆的。”


    “你果然在蓄意激怒希思科特。”西維奧眼也不眨地陳述。


    維拉斯保持著盯著西維奧的姿勢往後退,直到小腿肚碰到床沿。“而我希望你沒有阻止他。”他遺憾地說,戲劇化地張開雙臂,然後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


    西維奧單方麵注視著那個大字型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人,把對方青白的臉色、緊閉的眼瞼以及隨著呼吸起伏的單薄胸膛一一收入眼底。用不著把哨兵敏銳的五感發揮到極致,他就知道這個嘴硬的向導確實被抑製劑折磨得生不如死。


    但,這是拒絕交談的新方式?維拉斯比他想象的還難以捉摸……


    他又駐足了一會兒,最後決定離開。“不管怎麽說,別餓死自己。”


    裝死的維拉斯突然笑出了聲。“你明知道這不可能發生。”


    西維奧沒回答。就在他隻差一步就踏出監視門時,後頭一句話輕飄飄地追上來:“一個忠告——早做決定,別等我改主意。”


    “你在說,你可能又想活下去?”西維奧站住並回頭。


    如果維拉斯想要活下去,頭一件事就是先離開這個地底牢籠。而他不認為,光靠維拉斯一人能夠成功。問題在於,帝國裏還有誰會給維拉斯提供類似劫獄的幫助?知道維拉斯是太子的保皇派嗎?


    維拉斯依舊在床上躺屍,眼皮都沒掀開一下。“誰知道呢?”


    眼看得不到更多信息,西維奧邁開長腿,毫不猶豫地走了。


    維拉斯睜開一條眼睛縫,發現房間牆壁重新恢複成了不透明的純白。但這不是重點……


    烏提莫星球喚醒了他塵封的記憶。不關它本身,而關它毗鄰的另一片星域,蘇尼翁角。因為星際海盜頻頻出沒,蘇尼翁角可謂臭名昭著。他在公會傭兵團時曾接過相關委托,卻意外發現那裏並不止海盜那麽簡單……


    他改變主意還沒什麽,那個黑暗君主改變主意就很有什麽了。而如果他的能力和身份暴光,那幾乎是一定發生的。


    維拉斯想著,嫌惡地揉掉冒出來的雞皮疙瘩。阿爾瓦打算送他去烏提莫?那他寧願在聯邦死一百次!


    可惜的是,戰後委員會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在兩天後的例行會議上,西維奧把這個提議說了出來,然後得到了一致同意。沒人想把一個不定時炸|彈關在卡庇特的聯邦安防部門地底,更別提長期。


    “流放烏提莫……”眾議長若有所思,“聽起來最苛刻的政客都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副總統和*官讚同地點頭。在不能殺死和不能放回的前提下,烏提莫確實非常適合。


    白考爾看了西維奧一眼,尤尼恩沒有反對意見,而希思科特嘟噥了一句,像是“讓他幹脆利落地死也是便宜他”。


    於是這事兒就這麽敲定了。一個星期後,維拉斯被送上了聯邦法庭的被告席。


    因為是聯邦政府提起的公訴、維拉斯還放棄了給自己找律師的權利,勝利天平明顯一邊倒。維拉斯從始至終都安安靜靜,對各種罪名來者不拒。


    這種配合態度讓聯邦法庭指派給他的律師都心生疑慮。“如果您全盤接受指控,那我很難為您辯護,殿下。”


    維拉斯的回應是翹了翹嘴角。這動作落入觀眾眼裏,便激起了一陣細小的波動。“終身流放烏提莫,他怎麽還能笑得出來?”


    但維拉斯要做的可不止笑笑這麽簡單。“尊敬的法官們,還有在場的諸位,你們能不能幫我個忙?”


    坐在審判席正中的伊萊婭以為他終於打算為自己申述,點頭同意。“被告人發言。”


    “公訴律師剛剛羅列了十七項罪名,每個都罪大惡極,而我全部承認了。”維拉斯揚聲道,不無嘲諷,“而你們最後隻打算流放我,就因為皇室可笑的豁免權?”


    觀眾席上騷動起來。伊萊婭不得不敲了敲木錘,“肅靜。”


    維拉斯繼續道:“據我所知,聯邦和帝國一樣,並沒有廢除死刑。你們為何不幹脆地處決我?”他的目光挑釁地地掃過裁決庭和觀眾席,“還能節省納稅人的錢,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嗎?”


    霎時一片嘩然。從沒聽說哪個犯人嫌棄自己量刑過低,更別提上趕著要死刑的了!


    伊萊婭震驚非常,連維拉斯藐視法庭都忘記了。搞什麽?總統好不容易提出一個戰後委員會全員接受的折衷方案,但當事人竟然一點都不領情?


    在嗡嗡的議論聲中,一個黑衣女子從觀眾席上起身離開,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與此同時,觀看審判直播的國會廳也亂成了一鍋粥。沒人想到前帝國元帥主動要求死刑,除了西維奧之外。


    “這要怎麽辦,總統先生?”有幾個議員大聲地問他。


    西維奧冷靜地反問:“是他說了算,還是聯邦法律說了算?”


    這聲音不大不小,然而成功地鎮住了所有人。他們麵麵相覷,心道總統果然是名副其實的臨危不亂。


    “裁決公告期一過,就送他去烏提莫。”總統先生撂下這句,就提前退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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