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熊熊,鍾老七興致盎然地說著。他恨不得再有塊驚堂木,也過一把說書先生的癮。


    十幾年了,他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麽多話,也不需要他說這麽多話。


    掄錘千百下,自然才能百煉成鋼,才能打出生計,說多了,沒什麽用。


    但今日卻不同,得見雪花镔鐵,話,不由自主地就從心裏往外湧。


    當年學藝功成,師父曾對鍾老七說過,打鐵之幸,莫過於遇上好鐵,好鐵中之幸,又莫過於雪花镔鐵。


    今日得見,鍾老七頓覺人生無憾。


    倘若要說還有什麽美中不足,那就是,自己沒機會親自生爐開錘,打鐵成鋼,化石為器。


    看完了好鐵寶刀,鍾老七也沒忘了自己答應的事。


    不到半柱香功夫,他就將刀鞘的崩簧修好,交給了武鬆。


    “工錢多少?”武鬆問道。


    “分文不取。”


    “這又是為何?”


    “能得見雪花镔鐵,在下也算了了一樁心事,怎能還收大和尚你的錢。”


    武鬆執意要給,鍾老七卻堅決不取。


    僵持之下,武鬆幹脆道:“這推來推去,豈是大丈夫所為,罷了,你不收我錢,那我請你喝酒如何?”


    “好!大和尚爽快,在下就不客氣了。”


    二人一拍即合,鍾老七當即熄了爐火,關了店門,隨武鬆出了街。


    尋得一家酒肆,二人叫了酒肉,舉杯暢飲。


    此時已是酉初時分,本該是酒客盈門之時。但酒肆裏,除了武鬆二人之外,卻沒什麽客人。


    “貧僧素聞廬州是關中有名富庶之地,為何卻如此冷清?”武鬆道。


    “大和尚難道還不知道,金兵已攻破潼關,距此不過三百裏了。”


    “這我知道,可莫說還有三百裏,就算潼關已破,那金賊也未必就能一路南下啊。”


    “哎。”鍾老七喝了一大口,“大和尚,你不怕,但普通百姓怕啊。金人鐵騎之下,官軍都聞風而潰,就別說百姓了。”


    “宋軍真就如此不堪一擊嗎?”


    “那也未必,西軍一向剽悍勇猛,種家軍更是戰功赫赫。隻可惜小種經略相公戰死沙場,老種經略相公也憂鬱而終,金人怕的都一個個沒了......”


    “那你為何不走?”武鬆問道。


    “我一個打鐵的,能走到何處去。”鍾老七道,“能走的都是有錢有家的人,我無妻無兒,身無牽掛,又有甚可怕。”


    二人一時皆無言,隻得喝酒。


    兩壇酒盡,鍾老七已是滿臉通紅,有了幾分醉意。


    “不瞞你說,大和尚。”鍾老七端起酒碗道,“我打了一輩子鐵,今日能遇到你,也算是無憾了。”


    “莫不是因為這镔鐵戒刀?”


    “是,也不全是。”


    “這又從何說起?”


    “能得見雪花镔鐵,自然是在下之幸,但所謂寶刀配英雄,這刀也認人,大和尚正是這刀的應有之主。”


    “哦。”武鬆不由一笑,“你又如何斷定貧僧是就是這刀應有之主?”


    “罷了。今日難得痛快,我就索性把打鐵的門道說與你聽聽。”


    “好。那貧僧就受教了。”


    “自古打造兵器,長器短刃在重量上皆有


    定例,通常的刀劍,重不過二斤,若有天生神力者,最重也不過四斤。”


    “哦,還有如此定例?”武鬆道,“我有一位師兄,善使一根水磨禪杖,卻足足有三十六斤。”


    “誒,那評書裏,關二爺的青龍偃月刀還重八十二斤呢,這又豈能作數。再說長兵器自然是要重些。但單刀超過四斤,就失去刀劍應有的靈便。”


    “那貧僧這對戒刀呢?”


    “這就是大和尚你過人之處了。”鍾老七醉意朦朧,卻眼含敬意,“方才我看刀時,已用手掂量過了,這對戒刀單柄就已過四斤,絕非人力可為。”


    “哈哈哈,難道貧僧不是人?”


    “不不,大和尚說笑了,在下的意思是,隻有大和尚這般天生神力,方能使得動此刀,換作別人,這寶刀反而是個累贅。”


    “果真是如此?”


    “大和尚莫要不信,在這世上,能使得這對雪花镔鐵戒刀的人,怕是沒幾個。”


    見武鬆隻是微笑,鍾老七以為他還是不信自己,不由得又喝了一碗。


    “大和尚,你可知道我師父之名?”


    “貧僧聽客棧掌櫃說過,施主在關中一帶頗有名氣,想來尊師也非一般人物。”


    “誒,我這點名氣全拜家師所賜。但求不要辱沒了他老人家的名聲也就是了。”


    鍾老七接著道:“家師早年曾在京城軍器監做過掌印,鑄刀劍無數,人稱“萬刃手”湯盛。據他老人家講,禁軍之中,能使三斤重佩刀者,也隻是寥寥數人,四斤重的刀劍,就從未打過。”


    “如此說來,尊師是以善製刀劍著稱。”


    “哎。”聞聽此言,鍾老七不由長歎了一聲。


    “施主是有難言之隱?”眼見鍾老七一時不言,武鬆問道。


    “也不是什麽難言之隱。”鍾老七道,“家師一生與鐵器為伴,視好鐵如命,五十歲之前也一直在軍器監效命。見多了寶刀利刃,卻也看透了刀劍之禍。”


    “此話怎講?”


    “家師曾說過,天下好鐵難得,但得好鐵者必為鑄刀劍之用。鐵無罪,但刀劍卻難逃殺生之罪。所以,五十歲之後,家師就告老還鄉,從此也不再親自鑄刀劍。唯一一次例外,正是當年受少林寺方丈所托,打了那對戒刀。”


    “如此說來,那戒刀是尊師的收山之作?”


    鍾老七點了點頭,“家師當年曾說,以戒刀收山,也正是以此為戒,乃是天意。”


    其實,鍾老七也是隻知之一,不知其二。


    原來,湯盛當年辭官回鄉,封爐熄火,立誓從此不再鑄造刀劍。但沒想到少林寺方丈竟然親自登門,帶來還是來自天竺雪花镔鐵。


    一則,少林寺方丈盛意難卻,二則,親眼得見雪花镔鐵,也讓湯盛心癢難耐。


    再三思量之下,湯盛應下了方丈所托,開爐鑄刀。不過,在鑄刀之時湯盛卻藏了一手。


    他有意將戒刀打成四斤重。


    因為他知道,四斤重的戒刀恐怕無人能使,而沒人使,此刀也就不會有殺生害命之罪。


    但湯盛千算萬算,卻未曾想到天下竟有武鬆這般神力之人。


    或許,這也是天意。


    正如鍾老七所言,武鬆正是這把雪花镔鐵戒刀的應有之主。


    神兵配天人,也是萬念之果


    。


    話說,二人以酒會友,因刀投緣,不知不覺又喝了兩壇。


    武鬆難得遇到一個如此懂刀之人,也興致難消,心存請教之意。


    “施主酒量未必比得了貧僧,但說到兵器,卻足以做得貧僧的師父。來,再敬施主一碗,多有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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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誒,大和尚這是哪裏話。”鍾老七的酒量的確和武鬆難以相比,此時已有七八分醉意,但說話還算利索。


    “你盡管問,隻要在下所知,絕無隱滿。”


    “好,痛快!”武鬆當下也不再客套,“這一路之上,貧道常聽聞金兵鐵騎之悍,其中尤以鐵浮屠為最。據說,這鐵浮屠刀箭不入,無人可擋。果真是如此嗎?”


    “鐵浮屠?”鍾老七眼前一亮,“這名字聽起來甚是唬人,但和宋軍的步人甲一樣,都是紮製的重甲而已。隻不過金兵人馬皆披重甲,且有兜鍪護頭,隻露雙目,又有披膊、腿裙,全身幾無破綻,故號鐵浮屠。”


    “那可有破解之法?”


    “自然是有。但必須要有重器。以長槍掀其鍪,以重斧斷其臂,自然可破。還有,宋軍中的神臂弓也可穿透重甲。”


    “那貧僧這戒刀呢,能否破掉重甲?”


    武鬆這一問,倒是一時把鍾老七問住了。


    鍾老七思量了片刻道:“按理說,刀劍欲破重甲斷無可能。不過,大和尚這對戒刀卻難說。”


    “哦,那究竟如何?”


    “要破重甲,長槍大斧自然是首選,而在短兵器中,能破重甲的也不是沒有,鐵鐧、鐵鞭、銅錘皆可。但此類兵器破甲靠的是重擊之力,而非刀刃鋒利。”


    鍾老七又想了想,“一把鐵鐧通常重七斤,大和尚的戒刀也有四斤重,或許會有破甲的可能。”


    “不會卷刀?”武鬆此時想起了在西湖岸邊的山神廟一戰,他雖以單刀破掉了禁軍的步人甲,但所持單刀的刀刃盡卷,最後已成麻花一般。


    鍾老七此時卻笑了,“雪花镔鐵豈能和一般刀劍相比。大和尚放心,你這把刀能否破掉重甲,在下不敢保證。但我以項上人頭擔保,絕無卷刃可能。”


    說到此,鍾老七似乎還意猶未盡,“莫說是鐵紮的重甲,就算是熟銅棍,用此刀削之,也可斬斷。”


    “那如你所言,此刀豈不是天下無敵,無物可擋了。”


    “那不也是。”鍾老七道,“天下萬物,相生相克,雪花镔鐵雖鋒利無比,卻也有一物奈何不了。”


    “何物?”武鬆連忙問道。


    “這東西大和尚應該見過。”


    “哦。究竟是何物?”


    “白臘杆。”


    “木頭?”


    “對,是木頭。”鍾老七道,“以白臘木所製之棍,號白臘杆,乃是少林寺武僧的慣用兵器。”


    “此木棍當真能擋住戒刀?”


    “白臘杆雖為木棍,但彈性極強,遇力即化,見鋒可順,以巧克堅,以韌破力。雖無鋒芒,卻能避鋒芒。所以成了佛家的兵器。”


    “慚愧、慚愧。貧僧雖號佛門弟子,卻未識得這佛家兵器。今日算是受教了。”


    “哈哈哈。”鍾老七早已滿臉通紅,此時卻格外意氣勃發,“不敢當。我一生打鐵,別無所長,也隻能癡於這兵器之上。我胡亂說些,大和尚也胡亂聽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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