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中,亥言索性走到了房間中央。


    雖然他依舊是一身粗麻僧袍,身量也小,但舉手投足間,卻大有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般的氣度。


    “未得遇莊主之前,小僧也曾以為紅顏禍水之說乃是言之有理,今日聽了莊主之言,才茅塞頓開,方知其中真意。”亥言道。


    “真意?何為真意?”林妙道。


    “所謂紅顏禍水,其實禍不在紅顏,而在錯戀紅顏之人啊。”亥言道。


    “我何時說過此話?”


    “莊主真是貴人多忘事,這真意不就在莊主方才所引的詩句中嗎?”


    “哪一句?”


    “腰間仗劍斬愚夫啊,林莊主。”


    “這......”


    “此句之妙,妙就妙在這個愚字,此句之真,也正是真在這個愚字。”亥言接著道,“若夫不愚,紅顏何以成禍?可見是先有愚夫,紅顏才能成禍。紅顏何罪,懷色其罪!”


    “聽小師父之言,怕是隻有閱盡萬千美色,才會有如此見地。”林妙心中一慌,連忙話鋒一轉。


    此言一出,普鳴鳳和韓嶽蓉當即有些坐不往了,心裏道,這林妙眼見說不過,居然對一個小和尚口出這般荒謬之言!


    不過,亥言卻是絲毫不惱,隻是淡淡一笑,他知道,林妙這是狗急跳牆,方寸已亂。


    “林莊主此時還有心說笑,果真是處變不驚,大家風範啊。”亥言道,“隻是小僧有些奇怪,莊主是如何知曉小僧閱盡了萬千美色的?”


    這回普鳴鳳和韓嶽蓉更吃驚了,就連武鬆也是一愣。雖然他知道,亥言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但此言一出,也令武鬆大為意外。


    “哦,莫非小師父真有此好?”林妙正愁沒有對策,想以左右言他之計應對,沒料到亥言還自投羅網了。


    “有啊。”亥言又揚了揚他那眉毛,“小僧不才,也曾過《太史公記》,還有《漢書》《後漢書》《三國誌》《唐書》,哦對了,還有本朝六一居士歐陽先生編撰的《新唐書》。”


    “這......”


    “怎麽,莊主難道不知本朝真宗皇帝的聖訓嗎?”


    “什麽聖訓?”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啊。”


    柳如煙雖然渾身乏力,麵色蒼白,但也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哈哈。”林妙隻得尬笑了兩聲,“小師父出家當和尚,真是可惜了。”


    “小僧出家不出家與此又有何幹。”亥言接著道,“以史為鏡,可知天下興衰,亦可知世事利弊,正如今日紅顏之辯,不也早已在書中了嗎。”


    “那如你之言,自古以來,紅顏亂國之事皆非紅顏之禍,更非女人之罪嘍?”林妙道,“豈不聞,一而再,再而三,紅顏禍水之事屢見不鮮,小師父又當作何解?”


    “好解。”亥言道,“試問,華夏文明自夏以降,已逾三千年,其間王朝更迭,君王何止百數。而哪一個君王身邊不是群芳爭豔,紅顏亂眼?可為何隻有莊主言及之數人成禍?莫非餘下的萬千不可數的紅顏皆不是女人?”


    “那本莊主倒想問一句,是否古往今來,普天之下的所有女子皆是


    無罪?”林妙沉思了片刻,問道。


    “當然不是。”亥言回道,“白璧亦有微瑕,人上一百,便形形篩篩,良莠不齊是在所難免。”


    “如此說來,但凡是一女子,就有懷罪的可能,然否?”林妙突然詭異地一笑。


    “是。”亥言回道。


    “既然如此,本莊主不醫有罪之人,又有何不可。”林妙又把身子靠向了椅背。


    “你怎知所醫之人有罪?”


    “不知。”林妙道,“但我亦不知她無罪。故而,本莊主為了避免醫到有罪之婦,才概不醫治,不醫就不會有犯錯的可能,此乃萬全之策。”


    “你......”亥言頓時明白了,這林妙眼見不敵,已然是在詭辯了。


    眼見林妙居然出無賴之言,韓嶽蓉累積在胸中的怒氣已然要噴薄欲出,她的右手已按在崩簧之上。


    此時,柳如煙費力地伸出手,拉住了韓嶽蓉的衣袖。她心裏明白,此刻尚未到徹底翻臉之時。


    隻是一轉眼的功夫,亥言就恢複了平靜的神色,他甚至朝林妙又笑了笑。


    “林莊主倒果真是個潔身自好之人,詭辯之術亦是無人能及。”亥言道。


    “過獎,過獎。”林妙卻也不惱,“人非聖賢,人人皆有自持之道,本莊主隻是治病救人,又未殺人放火,笑罵由人又有何不可?”


    “當然,莊主自持一道,隻要不有違法度,自然無可厚非。”亥言道,“不過,若是莊主言行有自相矛盾之處,又該當如何?”


    “何來自相矛盾?”


    “如莊主方才所言,所謂女子不醫,是為不醫有罪之人,對否?”亥言問道。


    “正是。”


    “那若是醫了有罪之人該如何?”


    “本莊主十五來就從未醫治過女子,又何來有罪之人?”


    “那敢問令堂還安好?”亥言接著問道。


    “家母已於七年前仙遊了。”


    “那令堂生前可有患病?”


    “年老體弱,自然有疾在身。”


    “那莊主可曾為令堂醫治過?”


    “那是當然......”林妙,“你這是何意?”


    “令堂可是女人?”亥言又問道。


    “這是什麽話?”林妙立直了身子,“自然是。”


    “那莊主豈不是已經破例了?”


    “錯!”林妙麵色已然不悅,“家母乃無罪之人,我如何違例?”


    “林莊主確定?”


    “家母一生相夫教子,賢惠友善,與世無爭,有罪無罪,我豈能不知?”林妙道。


    “小僧暫且信你所言無虛,隻是有一事不明,還請莊主賜教?”


    “何事不明?”


    “敢問莊主,令堂是在何年紀生下莊主的?”


    “這與此辯有何相幹?”林妙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


    “莊主隻需告之於我,小僧自然會解釋明了。”亥言不依不饒。


    “十九歲。”林妙有些不情不願。


    “好。”亥言點了點頭,“那再敢問莊主,令堂十九歲之前你可認得?”


    “你這小和尚,為何如此出言不遜!”林妙終於忍不住了


    ,“那時我尚未出生,又如何認得!”


    “如此說來,十九歲以前的令堂是否無罪,莊主也不能保證吧?”亥言終於圖窮匕見。


    “你......”林妙雖然氣得臉已通紅,但猶不肯罷休,“那你也不能保證家母就定然有罪吧?”


    “嗯......也是。”亥言低頭在屋中轉了一圈,又抬頭道,“既然至此已成無果之爭,不如你我各退一步,這第二回合算平局,莊主意下如何?”


    “好。”林妙心裏盤算著,第一回合是我贏了,第二回合若算平手,那無論第三回合結果如何,我已立於不敗之地,又有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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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鬆卻真急了。他實在有些不解,本已勝券在握的亥言為何退讓?但武鬆也知道,自己已經答應過亥言,不可妄動。


    “那你我就繼續吧,這最後一辯定勝負。”亥言卻依然不慌不忙。


    “小師父請。”林妙也瞬間恢複了氣定神閑之態。


    “那就先照例請莊主賜教,這江湖人不醫又是何故?”亥言道。


    “這簡單,身在江湖,難免舞刀弄槍,打打殺殺。張三今日傷了李四,我若醫好了李四,李四他日必要去尋張三複仇,如此循環往複,冤冤相報,何時是個頭。”林妙,“故而,本莊主索性一概不醫,免得助漲了這江湖好勇鬥狠之風。”


    “如此說來,林莊主此舉倒是有莫大的功德嘍?”亥言回道。


    “不敢,本莊主不敢貪此功德。”林妙知道亥言必定不是在真心誇讚自己,“但本莊主自問醫術尚可,無論是刀劍之傷,還是拳腳之害,但經本莊主之手,皆可起死回生。故而,我若斷了其念想,便可令江湖人三思後行,莫再自不量力,貿然逞強。”


    “那莊主可曾聽聞過一句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亥言問道。


    “小師父之意,本莊主自然明白。”林妙道,“但身固然有不由己之時,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卻更需有自知之明。明知力所不及,卻又好強爭鋒,美其名曰:行俠仗人,實則隻是急功近利,這不正是爾等江湖人士所好嗎?”


    言罷,林妙還掃了武鬆等人一眼,收獲了一眾怒目之視。


    “莊主誤會了。”亥言道,“小僧其實說的是莊主你。”


    “我?”


    “對啊,莫非莊主非江湖中人?”亥言道,“難道這‘聖手神針’之名不是江湖名號,而是朝廷的官職?該不是令尊當年所起的吧?”


    “你這小和尚,為何總扯上本莊主的家人!”林妙怒道,“當真是無禮至極。”


    “好好,那小僧在此給莊主賠禮了。”說著,亥言彎腰給林妙鞠了一躬,“不過,莊主乃是江湖之人,這總該無誤吧。”


    “這是自然。”


    “那小僧倒想請教莊主,你是以何為生?”


    “明知故問,當然是行醫為生。”


    “既然莊主是以行醫為生,治病救人即是你的立身之本,莊主又身為江湖中人,江湖便是你的安身之地。”亥言道,“在安身之地,卻不行立身之事,天下還有如此忘本之事嗎?莊主此舉無異於魚棄水、鳥厭林,和尚念經卻罵的佛,與那中山狼有甚差別?”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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