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謹然睡不著,祁萬貫不能睡,故而雖立場敵對,卻也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著。


    郭判和裴宵衣不知道這倆人哪裏來那麽多閑話可講,而且——“暗花樓最近又把誰誰誰殺了殺手生意簡直不要太好賺”“滄浪幫最近又截了哪個貪官的貨船,儼然已是北江霸主”這些倒也算值得一說,“玄妙派掌門苦一師太與寒山派住持延空大師俗家時似曾有過婚約”“蜀中青門的小公子疑為青門門主與旗山派掌門夫人的私生子”這些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如此這般沒多久,郭判和裴宵衣就各自閉目調息去也,隻剩下精神抖擻的春謹然與格外熱絡的祁萬貫,聊到興起,恨不得義結金蘭。


    “什麽?你不是要把我們送到雲中杭家?”話題在春謹然有意無意的誘導中來到了他關心的方向,但是得到的消息卻讓他頗為意外。


    人已在手胸有成竹的祁萬貫也不怕告訴他:“雲中路途遙遠,杭家擔心夜長夢多,故而選一中間地點,與我會合。”


    春謹然心裏咯噔一下,馬上問:“那與你會合的人是……”雖知早晚都會麵對杭家人,但晚總比早要好,多總比少要好,麵對一大家子人和麵對一個人而且很可能還是昨日剛把酒言歡過的友人,壓力總是不同的。


    “杭明浩。”祁萬貫給出的答案讓春謹然心裏多少鬆了口氣。


    不光是因為不用麵對杭明俊,更是因為杭明浩的冷靜自持在江湖上有口皆碑。


    杭明浩,杭家長子,年逾三十,生性沉穩,為人寬厚,遇事冷靜,行事謹慎。但沉穩不代表沒有效率,寬厚不代表姑息養奸,冷靜不代表心無輕重,謹慎不代表膽小怕事,相反,幫老爹打理杭家多年,經他手處理過的事情總能得到圓滿解決,這兩年杭老爺子已有意讓他全盤接手杭家事務,儼然未來家主。


    春謹然這種邊緣人自不會與世家長子打過什麽交道,但也在杭明俊口中也聽過這個“英明神武”的大哥,按照杭明俊的說法,天底下就沒有他大哥擺不平的事兒。如果杭明俊所言非虛,江湖傳聞也不假,那春謹然有信心讓對方相信自己的清白。


    說話間,漫漫長夜已然過去。


    隻可惜,天亮了,也還是暗——這是個陰天,陰得厲害。


    忽然刮起一陣大風,樹上剛剛長出的嫩芽被折斷,馬車廂的簾布也開始被吹得呼呼作響,祁萬貫的鬥笠被卷得不知去了何方,但他沒有去尋,反而把馬車趕得更快。


    山雨欲來風滿樓。


    祁萬貫不再與春謹然說閑話,而是握緊韁繩,全神貫注地看著前路,又耳聽八方地警惕著四周。距離與杭家約定的會合地點已十分近,但祁萬貫的心裏卻越來越不踏實,仿佛有什麽事情即將發生,而他能做的卻隻有等待。


    馬兒忽然揚起前蹄長嘶一聲!


    祁萬貫心頭一沉,該來的還是來了!


    馬蹄驟然停住,可掛在馬兒身後的車停不住,車輪帶著車廂狠狠撞擊到正在嘶叫的馬兒身上!


    隻聽咣的一聲,廂板轟然散開,馬兒則重重摔到地上,再起不來。


    祁萬貫在最後關頭跳馬而逃,才沒被二者擠成肉餅。可車廂中的人沒這麽幸運,被綁的三個人本就寸步難行,撞擊又來得突然,除了被撞得七葷八素,不作他想。更慘的是緩半天,好容易回過神,才發現馬死了,車沒了,他們坐在破木板堆裏,眼前是四個從天而降的黑衣大漢,至於祁萬貫,早已躲到數丈開外。


    “祁樓主抱歉了,”為首大漢十分敷衍地對祁萬貫抱了一下拳,理直氣壯,“這三個人此刻起由我們接收。”


    春謹然有點蒙:“祁萬貫,這不是你的手下嗎,怎麽的,背叛你了?”


    要不是站得太遠,祁萬貫真想踹他:“你睜開小眼睛仔細瞅瞅,那是我的手下嗎!”


    雖然“小眼睛”完全是對自己的汙蔑,但此時此刻,這種事可以先放放。眼前的四個人雖也是黑衣打扮,身材魁梧,但仔細看,腰間無大刀,反而是手中拿著長劍,另外萬貫樓的四個人雖蒙著麵,卻感覺不到太多戾氣,眼前的四人沒有蒙麵,且眉目端正,但卻戾氣十足,眼底的殺意更是藏也藏不住。再聯係他們剛剛說的話……


    春謹然恍然大悟。這是同樣為了懸賞卻比祁萬貫慢一步的江湖同行來劫人了!


    這廂春謹然剛明白,那廂郭判已經把人認出來了:“嶺南四傑?”


    為首大漢皮笑肉不笑:“判官好眼力。”


    “大家行走江湖,各憑本事,半路劫道可不是英雄所為。”祁萬貫開口,語氣不衝,卻綿裏藏針。


    為首的大漢還要張口,他的另外一個同伴卻先一步出聲:“大哥你還和他囉嗦什麽,搶人便是!”


    語畢這人便直直衝木板堆上的三人衝來!


    春謹然皺眉,雖然落入誰手下場都是被交予杭家,可相比起碼還能聊上兩句的祁萬貫,眼前的四位實在讓人生不出好感。


    然而那人終是沒有衝到三人麵前,因為祁萬貫出手了!他才不管幾傑,覬覦他錢財的,一律沒商量!


    隻聽咻咻咻幾聲,那人吃痛倒地,與此同時另外站著的三個中也有一人佩劍掉落!但與咻咻咻幾乎同時響起的還有當當當,為首大漢與另外一位同伴用劍擋掉了祁萬貫的飛蝗石!


    “看來祁樓主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黑衣大漢不再客氣,既然祁萬貫不放手,他們隻能解決掉他,再搶人!


    “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啊諸位!”祁萬貫被追得四處亂竄,嘴裏不住地服軟,可手下沒閑著,飛蝗石,梅花針,滿天飛雨似的往外撒,也不知道這些暗器都藏在了哪裏。


    然而來人早已對祁萬貫的暗器有所防備,執劍劈裏啪啦擋掉大半。就算沒擋掉,隻要不是穴道中招,也不疼不癢,因為祁萬貫是出了名的不殺生,暗器均不致命,能擒到春謹然他們三個,也僅僅是占了他們毫無防備的便宜。


    “為了我們三個爭得頭破血流,卻不去緝拿真正的凶手,可笑!”那廂幾人打得難解難分,這廂三人倒樂得清閑,反正也動彈不得,索性作壁上觀,間或還可以像郭判這樣,來個義正言辭的批注。


    春謹然想翻白眼:“一麵是無影無形的凶手,一麵是實實在在的三千兩銀票,你怎麽選?”


    郭判:“當然是凶手!”


    “……抱歉我問錯人了。”江湖上一百年都未必出一個郭判,春謹然決定換人,“喂,一直不說話那個,換你你怎麽選?”


    裴宵衣抬眼,還是那種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麽的表情。


    春謹然等了半天,就在他以為這輩子等不來回答的時候,對方才一字一句道:“哪個都不選。”


    春謹然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裴宵衣倒難得多解釋了一句:“緝凶,凶手為脫身,會殺你,拿錢,銀票生禍端,會要命。”


    郭判冷笑一聲,鄙視道:“貪生怕死!”


    男人卻不以為意,反問:“活得久有什麽不好?”


    郭判語塞,活得久當然好,可又好像有哪裏不對,他正一肚子話不知該怎樣講,就聽見春謹然問:“既然天底下都是壞人,那這樣萬惡的世間,活得久有什麽好?”


    不是故意以彼之言還治彼身,春謹然是真的想不通。


    裴宵衣卻想得明白,答得順當:“人是沒有好人,但天有白雲,地有草木,晝有豔陽,夜有明月,夏可伏案聽蟲鳴,冬能倚窗賞瑞雪,世間諸多美景,為何要辜負?”


    春謹然愣住,啞口無言。


    不光是因為對方給了他一個無法反駁的回答,更是因為他怎麽也想不到這樣一個回答會出自對方的口中。一個時時刻刻擔心被算計,看著全天下人都不像好人的家夥,卻有著一顆欣賞天地萬物之美的心。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都在這一個人身上,莫名的矛盾,又意外的和諧。


    不知是不是看不慣自己被追得灰頭土臉,“肉票們”卻落得清閑,祁萬貫一個跟頭翻到了裴宵衣身後,竟然用他們三人當起了肉盾!


    追趕而來的嶺南四傑——倒地那位已經重新爬起——投鼠忌器,圍著三人轉了半天,竟一時也拿祁萬貫沒有辦法!


    風越刮越猛,眼看著大雨將至,嶺南四傑急火攻心,出手愈發焦躁,之前嚷著別廢話先搶人的那位竟一劍沒收住直直砍向郭判!


    郭判一直警惕著,見狀猛然閃躲!然而五花大綁終是行動不便,閃開了身體沒閃開胡子,隻見劍光一閃,郭判的長須竟被攔腰斬斷!


    斷下的胡須立即被大風吹散,頃刻漫天美髯。


    春謹然隻覺得頭皮發麻,此景天上都沒有,人間更是不得聞啊!


    郭判目呲欲裂,怒吼震天,竟狂性大發地掙斷了繩子!


    春謹然嚇傻了,祁萬貫和嶺南四傑也沒好到哪裏去,竟眼睜睜看著郭判在木板堆中摸出自己的長斧,然後便朝他們直直劈來!


    祁萬貫見狀不好立即奔逃,嶺南四傑就奔著抓人來的,哪有逃的道理,隻得硬著頭皮迎上,哪知道剛過兩招,便聽見一聲慘得不像人的嚎叫,四傑中的一傑捂著肩膀倒下,滿地打滾,竟被齊根斬下右臂!且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斬斷郭判胡須的那位!


    武功強弱,過招便知,別說四傑,就是湊齊四十傑,也未必是發狂中的郭判的對手。嶺南四傑當機立斷,撈起倒地的弟兄,撤!


    郭判沒有去追,而是低頭望著腳下的斷臂,若有所思,好半天,才重新轉過身來,看向躲在樹後的祁萬貫。


    祁萬貫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識去看自己的手臂,雖不如蓮藕白嫩,亦不及牛馬壯碩,但總歸能殺雞宰魚,零星還射射暗器,聊勝於無啊。


    ——平生二十四載,萬貫樓主第一次發現有東西比銀子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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