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俊兄現在何處,還……好嗎?”小妹慘死,任何一個哥哥都不會好受,作為朋友,春謹然自是關心。


    “放心,他已返回杭家,”杭明浩道,“我與爹這番出來,家中大小事務便是他在打理。”


    春謹然長舒口氣:“那就好。”


    如果說在此之前,春謹然還擔心自己被冤枉的話,那麽見到杭家父子——杭明哲不算——之後,這種疑慮徹底煙消雲散。杭家之所以能夠成為武林世家不是沒有道理的,根基深厚是一方麵,但同樣,主事者也並非無能之輩。


    冰冷的爐子被杭明哲從廢墟裏拾回的柴火填滿,很快,便燃燒起來,散出陣陣溫暖。


    春謹然站在那裏不敢亂動,隻好不住地活動手指,希望冰冷的指尖能快點暖和起來。


    祈萬貫、郭判與裴宵衣站在一旁,相比春謹然這個“采花賊”,賞金樓主、正義判官與友人門下,便看起來沒那麽可疑了。


    疑點都問得差不多,杭明浩看向自己的父親,似在傳遞某種審問之後的判斷。後者表情威嚴,無任何鬆動,隻輕輕點了一下頭。杭明浩心領神會,重新麵向春謹然:“看起來,春少俠確實是無辜的,害你受苦多日,抱歉。”


    幸福來得如此突然,讓春謹然受寵若驚,本以為即便杭家父子英明,自己多少也還要費上一番口舌才能自證清白,哪承想……


    “不過,”杭明哲話鋒一轉,“春少俠畢竟是親曆之人,可否將你在小妹出事當晚的所見所聞悉數告知?”


    春謹然:“事無巨細?”


    杭明哲:“有勞了。”


    春謹然:“……那我能坐下說嗎?”


    問完不等杭明浩回答,春謹然已經席地而坐。一整夜的見聞啊,他這連日來被風雪嚴寒饑餓甜膩以及陸有道折磨過的小身板,很可能講到一半,便搖搖欲墜,不到結尾,即倒地身亡!


    “事情是這樣的,”春謹然盤起腿,微微抬頭凝視房梁,仿佛那裏藏著無窮無盡的回憶,“那夜我與明俊兄約在傍晚相會,可我足足在客棧大堂等了兩個時辰,直至夜深,也沒有等到人。這期間外麵一直在下雨,除此之外無任何異常事件或者聲響,住店的都已休息,大堂裏隻有我與店小二,之後這位裴少俠便渾身*地拍響店門。他的模樣風塵仆仆,好似之前都在長時間趕路,但是他未帶包袱,也沒披蓑衣,我想應是趕路途中突遇夜雨吧。他和店小二說要住店,店小二便引他上樓,我見他麵容姣好,算了,實話實說吧,我見他絕色傾城,便心生歹念……啊不是,心向往之,故而沒多久就按捺不住,上樓敲響了他的房門。他開門與我說不過兩句,便冷然謝客,我自是不甘,遂從窗口潛入。之後我與他相談甚歡,聞鞭起舞,直到墜落的杭姑娘經過我們窗口。在此之前,我沒有聽到過任何爭吵呼喊或者打鬥聲,如果非要說,那隻有不知何處傳來的調笑聲,我以為應該是客棧裏哪對璧人在嬉笑*。杭姑娘墜落之後,我第一時間出去查看,彼時杭姑娘滿身血跡,脖頸處有一道致命劍痕,並且……衣衫不整。我將她抱起,這才發現她已經沒了呼吸,這時裴宵衣也來到我身邊,當然我沒空理他,直接將杭姑娘抱到了屋簷底下,畢竟雨太大,不宜留在外麵。哪承想店小二這時竄出來,見我抱著杭姑娘,便一口咬定我是凶手,我真是百口難辯。也合該我倒黴,這位郭判官又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在冤枉我是凶手的基礎上,又將裴兄連坐,於是我隻好暫時放下杭姑娘,與裴兄一起逃命去也。之後三天,就是我和裴兄跑,郭兄追,我和裴兄繼續跑,郭兄繼續追,直到我們三人皆筋疲力盡,祈樓主從天而降,坐收漁翁之利。之後的事情就一目了然了,祈樓主將我們押解於此,想與您杭家會合,不巧天降大雪,加上一個瘋魔了的陸有道,這幾天雞飛狗跳地鬧到了今日。”


    一口氣說太多讓春謹然口幹舌燥,幸好爐子上剛架的一鍋雪還沒有完全融化,春謹然連忙掬起一捧吃了個痛快。


    趁春謹然喝雪水喘勻氣的間隙,杭明浩轉向郭判和裴宵衣:“他說的與你們的經曆有何出入之處嗎?”


    裴宵衣搖頭,難得發自肺腑:“我記住的沒記住的,他都記住了。”


    郭判追加感慨:“何止事無巨細,簡直昨日重現!”


    杭明浩點點頭:“那麽輪到您二位了。”


    郭判坦然相應:“大公子想問什麽盡管問。”


    杭明浩:“郭少俠那夜為何出現在客棧?”


    郭判:“追捕江洋大盜淩鐵海,有傳言他近日在那附近出沒。”


    杭明浩:“見到淩鐵海了嗎?”


    郭判:“沒有。”


    杭明浩:“裴少俠那夜為何出現在客棧?”


    裴宵衣:“趕夜路遇雨,無奈投宿。”


    杭明浩:“您說是外出為靳夫人辦事,方便透露何事嗎?”


    裴宵衣:“靳梨雲離家出走,靳夫人派我外出尋找。”


    杭明浩:“找到了嗎?”


    裴宵衣:“沒有。”


    杭明浩:“春少俠休息好了嗎?”


    春謹然:“啊?”


    杭明浩:“如果休息好了,我們繼續。”


    春謹然:“……你這就算問完他倆了?!他倆攏共說的話還沒超過三句!”


    杭明浩:“你心思縝密觀察細致,提供的線索更為詳盡重要。”


    春謹然:“那倒是,不是我自誇,我……你誇我也沒用,我該說的都說了!”


    不是春謹然撒潑耍賴,而是他真的把知道的都據實相告了。況且,都是疑犯,憑啥就審他一個人啊!天理何在!道義不存!


    不知道是否聽見了“疑犯”內心的控訴,一直沉默的杭匪老爺子忽然開口,低沉中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嚴:“能再細講一下小女當時的樣子嗎?”


    春謹然明白,當時雨勢那麽大,很多痕跡都已被衝刷,加上圍觀者、好事者的湊熱鬧,等杭家人趕到客棧,現場必定一片狼藉,別說有價值的線索少,怕是很多線索都未必是原本的模樣,所以杭老爺子才會問他這個最早抵達現場的人。


    責任重大,春謹然不敢草率,他閉上眼,讓那夜的一幕幕從腦海中過。此時它們不再是連貫運動的,而是一幅幅定格了的,帶著風聲、雨聲、人聲的畫卷。


    屋子裏安靜極了,沒人出聲,隻有爐子裏的柴火因為燃燒,偶爾發出幾下“啪啦”,卻襯得這幽夜,更寂靜。


    終於,春謹然睜開眼睛,不待人問,已緩緩道來,仿佛晚說一會兒都會讓好不容易拚湊清晰的記憶重新散亂:“杭姑娘墜落時經過天字五號房的窗口,然後落到院子裏,我第一時間從窗口跳出去查看,所以能夠保證在杭姑娘墜落與我抱起她之間,沒有任何人動過現場。當時杭姑娘衣襟敞開,胸口沒有傷痕,但有指印;脖頸上的傷口自左向右,由深及淺,應是劍傷;發髻微微散亂,但並不像與人打鬥中被大力撕扯所致……另外,杭姑娘沒有穿鞋,雖然腳側有泥,但腳底部分卻基本沒有泥土;最後,杭姑娘手上有常年習劍留下的繭子,但我卻沒有在周圍發現任何兵器。”


    春謹然說完了。


    可杭匪還是定定地看著他。


    那目光就像萬丈懸崖下的那汪深淵,漆黑,幽暗,見不到底,更不可預測。


    春謹然被看得有些喘不過氣,他第一次發現,原來目光,也能讓人倍感壓力,幾近窒息。


    “她的蘭花劍丟在了客棧屋頂,就天子五號房的上麵。”杭匪終於,低沉開口。


    春謹然清晰地感覺到,那種巨大的壓迫力消失了,他也終於能夠微微抬頭,長舒口氣:“想必,杭姑娘便是由那裏墜落的。”


    “其實你早有此判斷,對嗎?”


    春謹然愣住,然後意識到,自己因為壓迫感消失,一時放鬆,竟說漏了嘴。


    可就算沒說漏,春謹然看著杭匪臉上的篤定和從容,想,自己那些心思,怕也早已無所遁形。在這樣一個縱橫幾十年的老江湖麵前,自己稚嫩得就像三歲孩童。


    “我是有一些想法,但並不能肯定是對的,怕說錯了影響你們。”事已至此,春謹然實話實說。


    “無妨,都說來聽聽,”杭匪沉吟片刻,又補上一句,“包括發髻。”


    春謹然努力讓臉上保持平靜,可心裏卻已驚濤駭浪。剛剛講到發髻時,他確實留了後半句,可杭匪是如何聽出來的?!這已經不是老江湖所能解釋的,而是一種更為可怕的,對人心的洞悉。


    “從杭姑娘墜落的情況,我猜測墜落地點在屋頂;雖然墜落之前我沒有聽到任何打鬥聲,但當時我正與裴少俠說話嬉鬧,可能有聲音也被我忽略了;杭姑娘的發髻微散,更像是平躺小憩時,頭與床榻不斷摩擦產生的效果,因為散亂的部分,後腦比頭頂要嚴重;杭姑娘腳上沒有鞋子,隻有兩種可能,一,她墜落途中鞋子脫落;二,她墜落的時候就沒有穿鞋。但前者的可能性較小,除非你們在現場找到了她的鞋。可如果是後者,那夜風大雨急,赤腳奔跑腳底必然滿是汙泥,但杭姑娘的腳底卻相對幹淨,隻有腳側在墜落著地時沾上些許,那就隻有一種解釋,從杭姑娘脫掉鞋子或者說被人脫掉鞋子直至墜落這段時間裏,她沒有赤腳踩過外麵的地。”


    春謹然一口氣將自己所能想到的,說了個九成。剩下那一成沒說的,甚至不需要動腦子,都能推斷得出來——什麽樣的情況會使得一個姑娘發髻散亂衣衫不整赤足墜落且胸口還帶著指印?他不說透,隻是不想在杭家人的傷口上,撒鹽。


    那邊的杭明哲已經握緊了拳頭,杭明浩沒有弟弟這般外露,微微眯起的眼底卻也泛起殺意。


    唯有杭老爺子,依舊平靜,甚至還能夠與春謹然談論一二:“關於赤腳卻沒有沾上泥土這一點,我們也想過,應該是小女被歹人製住,後者用某種方法將她直接帶到了屋頂。”


    春謹然沒有應聲,沉吟片刻,才抬起頭對上杭老爺子的目光:“也可能,是杭姑娘自己從一個不會踩到泥土的地方直接逃到了屋頂。”


    杭匪眯起眼:“你是說……”


    春謹然點頭:“客棧裏的某個房間。”


    爐火仍在劈裏啪啦作響,杭匪低頭沉默著,春謹然也不再多嘴。


    話已至此,能說的都說了,能推測的情況也都推測了,剩下的,就看到底是賊人狡猾,還是杭家人更有手段了。


    不知過了多久,杭匪抬起頭,忽然問了一句:“你叫……春謹然?”


    春謹然不明所以,隻得呆呆應了:“呃,對。”


    杭匪沉吟片刻,像在回憶,但最終放棄搖頭:“似乎沒在江湖上聽過你的名字。”


    春謹然忙不迭道:“嗯嗯,我不怎麽行走江湖的,我、我就是一個平頭百姓!”


    一旁的郭判聽不下去,射來鄙視的目光。


    春謹然揚起下巴,堅持問心無愧。


    杭匪卻忽然笑了,笑容裏竟破天荒露出一絲和藹:“以後可以多在江湖裏曆練,我相信你會有所作為的。”


    春謹然愣愣地眨眨眼,他不知道杭老爺子是真心誇他,還是話裏有話,如果是真心誇,那可夠讓人受寵若驚的。


    “你說你聽見了一對男女的調笑,”杭老爺子想起什麽似的,忽然道,“能否形容一下這兩人的聲音。”


    春謹然抿緊嘴唇,努力回想,好半晌,才說:“抱歉,因為當時我的注意力都在裴兄身上,所以並沒有特別去聽,隻隱約感覺,應該是一對年輕男女,但究竟是二十四五,還是十六七八,我真的無能為力。”


    杭匪仿佛早料到答案,神色平靜而坦然:“你已經幫杭家很多了。”


    從進屋一直聽到現在的杭明哲,總算理清了情況,悄悄走過去扯扯大哥袖子,低聲問:“所以他們都不是凶手?”


    “他們沒有害月瑤的動機,而且方才春謹然所講的,與我們在客棧那邊打探到的情況也基本能夠合上,”杭明浩說到這裏忽然頓住,看向杭明哲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我以為,你並不需要我解釋這麽多。”


    杭明哲垂下眼睛,不再言語。


    杭明浩輕輕歎息,幾不可聞。


    杭家五個子女中,他與二妹杭月蓉、四弟杭明俊像父親,模樣輪廓像,為人處世也像,而三弟杭明哲和小妹杭月瑤,則像極了母親,模樣像,脾氣秉性更像。也正因如此,三弟和小妹尤為受寵。杭家世代習劍,每個孩子六歲時,都會由父親贈予一把專門打造獨一無二的佩劍,他小時並不大機靈,故而杭匪為他打造的佩劍名為“朽木劍”,意在時刻提醒他,勤勉好學,切不可真成了無法雕琢的朽木,而生性聰慧的杭明哲,提前一年,也就是五歲時,便收到了屬於自己的“雲紋劍”。當時誰都不會想到,最終被父親器重的是他這棵朽木,機靈過人的杭明哲,卻成了不肖子。但杭明浩比誰都清楚,自己這個三弟仍是兒時那個機靈鬼,哪怕他從不願意承擔責任,哪怕他時刻把“這事與我無關”掛在嘴邊,哪怕他幾乎將自己的名字活成了“明哲保身”這樣的人生信條。


    所以,杭明浩知道,他的三弟不是判斷不出春謹然等人的無辜,隻是,不願意接受“凶手仍逍遙法外”的事實。


    這邊兄弟二人沉默,那邊問完話的杭匪卻忽然點了祈萬貫的名字:“祈樓主。”


    “在,”祈萬貫哭喪著臉,仿佛活不起了,“我知道,他們都不是真凶,但好歹也提供了一些線索,你看能不能多少給我點兒,畢竟您懸賞的時候說了隻要與此事相關均可,我沒有功勞也有苦……”


    杭匪:“我給你五千兩。”


    祈萬貫:“其實我還是有一些功勞的,嗯!”


    這一夜,皆大歡喜。


    杭家父子得到了更多線索,祈萬貫得到了大把銀子,春謹然和裴宵衣洗清了不白之冤,郭判重新矯正了未來的緝凶方向。唯獨杭家三少,三言兩語沒了疑凶,房屋坍塌壓碎糕點,嚴厲老爹誇讚別人,摯愛妹妹屍骨未寒。誰能比他慘!


    許是杭家三少陰霾的心情太過濃烈,竟感染得春謹然鬼使神差去看他,當然三少毫無所覺,正蹲在角落裏自怨自艾。


    實話實說,春謹然完全不同情這位少爺,尤其是在杭明浩的對比下,他更是理解杭老爺對這三少爺的恨鐵不成鋼。可話又說回來,從見到杭匪杭明浩父子到現在,他們問了很多那一夜的情形,卻獨獨沒問過杭明哲的那個問題——杭月瑤走得,痛苦嗎?


    並非杭匪和杭明浩不關心杭月瑤,春謹然相信,杭家所有人為杭月瑤報仇的心都是一樣的,隻是性格決定了每個人關注的地方不盡相同。有的人注定功成名就,但殺伐決斷裏,不免剛毅冷酷;有的人或許一事無成,但優柔寡斷裏,總也有細膩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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