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祈萬貫的春謹然,也並沒有在若水小築久留。夏侯賦成親,夏侯正南必定大宴賓朋,但再大宴,也不可能招待他一個非親非故的陌生人,所以他必須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想到混進去的辦法——搞張請帖不是沒可能,但用請帖混進去了,其他賓客問起,他仍難自圓其說,所以最好是能找到一個有請帖的熟人,然後帶他這個“朋友的朋友”進去。


    “你真的不去?”春謹然和丁若水之間沒有什麽離愁別緒,隻要他們想,隨時隨地可以去對方家登堂入室,所以這臨行的告別之詞也就被閑話家常所取代。


    日光正好,映著春謹然朝氣蓬勃的臉,丁若水最羨慕友人的這一點,永遠活力滿滿,永遠無比好奇,仿佛每一天都會截然不同,都有著等待被挖掘的瑰麗寶藏:“你先想想怎麽把自己弄進山莊吧,我才不去湊熱鬧。”


    “好吧,”春謹然有點小失落,但還是理解地拍拍友人肩膀,“你就在這裏安安穩穩地懸壺濟世,普度眾生。”


    丁若水沒好氣地踢他一腳:“趕緊走。”


    春謹然靈巧躲開,在得意的嘿嘿笑聲中,轉身離去。


    丁若水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直至走進樹林,再也不見。


    離開若水小築的春謹然沒有返回春府,而是直接南下,數日後,抵達雲中地界。


    說起雲中,江湖上首先想到的一定是雲中杭家,畢竟杭家實在太有聲望,這讓其他同在雲中的大小門派,黯然失色。滄浪幫,便是其中一個。


    雲中多水路,什麽大江小河深湖淺泊,縱橫交錯,也由此延伸出水上生意,滄浪幫便是靠此起家,傳到現任幫主裘天海這裏,已是第三代,而滄浪幫在他手裏,也到了最鼎盛的時期。雲中江麵上往來的大小船隻,明麵上,各有所屬,或官,或民,或貨,或漁,但私底下,總要同滄浪幫打好關係,因為它可以保你在雲中水域裏風平浪靜暢通無阻,也可以讓你驚濤駭浪寸步難行。


    或許滄浪幫的江湖威望無法與雲中杭家比肩,但它的江湖關係網卻是千絲萬縷,誰也不敢小覷,所以夏侯山莊大婚,這滄浪幫必然在被邀請之列。


    春謹然此番前來,便是想向一位“聊友”尋個方便。


    “果然財大氣粗啊。”春謹然不是第一次來裘府,卻是第一次走正門,隻見高聳的漆紅大門上兩個鎏金獅頭,做工精湛,栩栩如生,獅頭口中銜著的門環,同樣通體鎏金,而且沒有一處磨損,整個環身都像嶄新的一樣。按理說,門環這種東西,每日被摸被叩不下數次,鎏金不可能還如此完整,若真一如嶄新,那隻有一種解釋——人家就是新的。而且很可能,常換常新。


    叩叩!


    禮貌性地叩了兩下門環,春謹然耐心等待。


    很快,一個衣著幹淨的中年人從裏麵走了出來,不著痕跡地打量了春謹然一番,客氣詢問:“請問您是……”


    春謹然連忙自報家門:“在下春謹然,前來府上拜訪白浪,白少俠。”


    對方在聽見白浪名字時有微微的皺眉,雖然一閃而過,但這種下意識的反應沒有逃過春謹然的眼睛。春謹然心中一沉,有些後悔這般唐突,但麵上仍不露聲色,客氣微笑。


    “原來是白公子的朋友,老奴施禮,快請進。”中年人口中說得親切,手上動作也快,轉眼間大門已經打開,一副有朋自遠方來的熱絡模樣。


    既來之,則安之,春謹然順水推舟,跨進了裘府大門。


    中年人安排春謹然在正廳稍坐,說是下去通報,可春謹然等了快一炷香的時間,也沒再看見人影。白浪未來,老奴未歸,連個上茶的丫鬟也沒有,他就像被人遺忘了似的,坐在這空空蕩蕩的正廳裏,風塵仆仆,嗓子冒煙,周身疲憊,怨氣叢生。


    終於在春謹然想不顧白浪麵子拂袖而去的時候,中年人回來了,但帶回的不是白浪,而是另外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人,二十歲出頭,圓臉,乍一看還有些孩子氣,但若看進他的眼睛裏,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好意思,剛剛有些瑣事纏身,讓您久等了。”年輕人的話很客氣,可人卻徑直越過春謹然,坐到了正廳主座上。


    春謹然起身,仍微微抱拳,以禮相待:“在下春謹然。”


    年輕人沒有起身,隻點了一下頭,表示知道了,同時省略“繁文縟節”,直接拋出了自己名字:“裘洋。”


    春謹然心中不爽,但他這個“在下”,確實“人在屋簷下”,隻能忍:“原來是裘幫主的兒子,失敬失敬。”


    裘洋沒接茬兒,而是開門見山:“聽說你來找白浪?”


    春謹然也不講究那些“繁文縟節”了,慢悠悠坐回椅子,才道:“正是。”


    打量他片刻,挑眉:“春謹然……沒在江湖上聽過這個名字呢。”


    春謹然見招拆招:“小人物,裘大少爺沒聽過很正常。”


    裘洋一臉天真無邪:“白浪好像也不曾提過你的名字呢。”


    春謹然保持微笑:“總掛在嘴邊多不值錢,放在心裏的才是真朋友。”


    “這話說得真好。”裘洋一個勁兒點頭,很受教的樣子,“那敢問您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春謹然實話實說:“有事相求。”


    裘洋歪頭:“能說與我聽嗎?”


    春謹然笑得真誠而無害:“不能。”


    裘洋眯起眼睛,似沒想到會被拒絕得這麽直接:“哦?”


    春謹然不緊不慢道:“既然是求,當然隻能找朋友,我與裘大少交情尚淺,怎好意思開口。”


    裘洋笑了:“也對。那您再稍等片刻,白浪那邊也有瑣事纏身,怕是一時半會完不了呢。”


    “即使如此,”春謹然說著起身,施禮,“那我改日再來。”


    裘洋坐在椅子裏,半點未動:“不送。”


    春謹然懶得再看他那副死樣子,幹淨利落轉身而去。


    是夜,雲中江邊。


    春謹然靠坐在一棵垂柳之下。遠處的江麵一片漆黑,分不清哪裏是水,哪裏是天;近處卻不同,點點漁火把江岸裝扮得嬌俏可愛,顆顆繁星又讓夜空顯得悠遠迷人,一紅,一白,一溫暖,一冷清,交織成一幅絕美的夜景圖。


    “年輕人,夜深了不回家,在這裏做什麽?”宿在船上的漁夫們原本三三兩兩地聊著閑話,後來聊無可聊,便注意到了岸邊的春少俠。


    春少俠遙望著夜空,思緒萬千:“你們聊你們的,不用管我,我就是在這裏吹吹風。”


    漁夫恍然大悟:“江邊風大,吹風來這裏就對了。”


    春少俠黑線,未免誤解,隻得解釋:“有時候吹風,卻吹的不是風,是風裏的詩,風裏的酒,風裏的情,風裏的人。”


    漁夫們麵麵相覷,最終默契地躺回各自船篷,身體力行地終結談話。


    夜,更深了。


    船篷裏的漁夫們已經酣然入睡,順著江水的輕柔起伏,做這不知第幾個甜美的夢……


    嗚——


    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


    然後,便在詭異的聲音裏,驚醒了。


    “什麽聲音?”


    “不知道啊。”


    “誰在哭?”


    “誰能哭這麽難聽啊!”


    “鬼唄,鬼哭狼嚎啊。”


    “滾,你別嚇唬人……”


    眾漁夫紛紛爬起,循聲望去,隻見月色下,柳影中,原本坐著的人也已經站起,正遙望江麵,拿著個棍狀物吭哧吭哧吹。


    有膽大的,顫著聲音問:“年輕人,你在幹啥?”


    人影放下棍狀物,嗚嗚戛然而止:“吹笛子。”


    膽大的漁夫很天真:“你不是說隻吹風麽……”


    另外一個膽不大但好奇心強的漁夫攔住同行,問了個更有技術含量的問題:“你吹的……是笛子?”


    人影昂首挺胸:“當然。”


    好奇漁夫:“怎麽跟我以前聽到過的不一樣……”


    人影傲然而立:“這叫悵然之笛。”


    好奇漁夫:“悵然……是啥意思?”


    人影耐心解釋:“難受,悲傷。”


    好奇漁夫領悟:“果然很悵然,太悵然了……”


    嗚——


    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


    漁夫們都是老實人,話已至此,人家少年才俊鍥而不舍,他們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重新躺回漁船,用破衣裳蒙住耳朵,同時在心裏默默向不遠處山上的寺院道歉,往日裏總罵寒山寺的鍾聲擾人清夢,現在有了“悵然笛聲”作對比,真希望那寺院鍾聲響徹千年。


    一曲終了。


    春謹然放下破笛,目不轉睛地看著岸邊那唯一沒有漁船停靠的水麵。


    仿佛有感應一般,原本平如鏡的水麵忽然冒出幾個水泡,水泡破裂帶出一波漣漪,然後沒等那漣漪散盡,就聽嘩啦啦,一顆頭便從水裏冒了出來,頭發濕漉漉地沾在臉上,別說表情,連臉都看不清楚,可咧開的大嘴白牙倒借著月色閃閃發光——


    “春謹然,人家吹笛子怡情,你吹笛子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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