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大哥你怎麽了?”


    “嘔……”


    “春大哥你堅持住,可不能死啊!”


    “嘔……”


    “春大哥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裘少爺,再這麽拍下去,我不吐死,也會被震死的!”


    “我是擔心你啊,明明風流倜儻一少俠,上了我家的船就吐成了軟腳蝦,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算你狠,你等我吐完的……嘔……”


    裘洋覺得怕是沒有那一天了,但看春謹然吐得那麽可憐,竟也心生一絲惻隱,左右也拍盡了興,故收回“撫摩”對方後背的手掌,後退兩步,安然觀望,一派歲月靜好。


    春謹然想回頭罵他,奈何腦袋暈乎乎全身沒力氣,能扶住欄杆已然是迸發了畢生潛力,實在沒有多餘的精氣神去跟一個小破孩鬥嘴。


    白浪從船艙裏出來,一臉無奈苦笑:“你可真會挑人。”


    春謹然想說不是我選擇了他,是命運選擇了他,可同之前與裘洋鬥嘴未果的情況一樣,欄杆下的波浪仿佛是某種致命的漩渦,春謹然拚盡全力隻能保證不被吸走,卻也無法抽離,更別說分神回話。


    掛著滄浪幫旗幟的大船繼續在水上顛簸,而春少俠這番痛苦的初始,還在追溯到半個時辰以前……


    “我們這是……要坐船?”直到看見碼頭上停泊的船隻,一直納悶兒為何馬車不停到裘府大門口的春謹然才總算明白過味兒來。


    白浪卻被他的問題逗笑了:“兄弟,我們可是滄浪幫。”


    春謹然一想,也對,以滄浪幫的資源和勢力,走水路簡直就是通途,沒道理放著好路不走,偏要去走那不知道會冒出什麽妖魔鬼怪的陸路。隻是……


    “春少俠,有何不妥嗎?”正準備登船的裘天海看出春謹然的猶豫,關心詢問。


    春謹然心一橫,堅定搖頭,自然微笑:“我很好。”


    天真的裘幫主,相信了。


    一炷香之後,他付出了代價——被春謹然吐花了一身新做的衣裳。


    很多年以後,曾有親信問過裘天海,幫主,我對你忠心耿耿這麽多年,你為何還要疑心於我。裘幫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覺得遙遠記憶中的某個模糊片段曾讓他發誓,再不輕信於人。但那究竟是一件怎樣的事情,已不可考,唯獨刹那領悟後的痛,至今刻骨銘心。


    慘無人道的五日之後,春謹然終於登上了久違的土地,之後的三天車馬勞頓,簡直就是飄飄欲仙,他從來沒有發現腳踏實竟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每一步,都讓人熱淚盈眶。


    五月十三,宜求醫,忌入宅。


    春謹然雖是個無名小卒,但江湖各門各派他可沒少去,當然是不是光明正大暫且放到一旁,反正高牆大院也好,簡樸小宅也罷,他不敢說一個不落,卻也算得上見多識廣。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被夏侯山莊的奢華給嚇到了。杭家與夏侯山莊齊名,但杭家的宅院是祖上留下來的,近些年的幾番修葺,也隻是在老宅的基礎上修繕翻新,大氣卻古樸;青門倒是一看就新蓋的,可華麗歸華麗,還不至於奢靡,裘府則可以代表大多數的江湖門派,以實用為主,偶爾一些細節上,突出身份和氣勢,比如銜著門環的鎏金獅子頭。但畢竟門環隻有兩個,哪怕是純金,也耗費有限。


    但夏侯山莊不是。


    春謹然仰頭去望,從匾額上四個飛揚的漆金大字,看到金箔包邊的紅木大門,從栩栩如生的守門石獅,看到密不透風的高高院牆。說那院牆高聳入雲一點都不誇張,即使離得再遠,你也甭指望瞧見任何山莊內的建築哪怕是一點點屋頂,仿佛這裏不是江湖世家,而是深宮庭院。可這樣的院牆卻都是用巨大而整齊的青石堆砌而成,用手去摸,表麵光滑細膩,竟如女子肌膚。很難想象,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造出這麽多大小完全一致的巨星條石,然後打磨,運輸,最終壘成院牆,將整個夏侯山莊圍得難以親近,高不可攀。


    不過這會兒的夏侯山莊大門敞開,張燈結彩,倒將森嚴之氣衝淡不少。一個管家模樣的老人站在門口,正滿臉笑意地迎接著紛至遝來的各路賓客——


    “戈樓主,快請快請。”


    “王員外,有勞有勞。”


    “圓真大師,這邊這邊,特意給您預備了最清淨的別院。來人,帶大師去竹海軒……”


    春謹然先是被夏侯山莊的奢華氣派給震著了,後又被門口熙攘的人群給嚇得不輕。距離大婚之日還有兩天,怎麽像今晚就要洞房花燭了似的。


    不過人多歸多,卻井然有序,這一要歸功於迎客老者,別看他白發蒼蒼慈眉善目,可眼裏的精光瞞不了人,每一個被他請進大門的江湖客其實都經過了嚴格的審視,同時也在邁進門檻的一瞬間擁有了自己的位置,或別院,或客房,或自行前往,或有人帶路,且每一個安排都合適妥帖,幹淨利落;二則是要歸功於賓客,甭管各路人馬平日在江湖上怎麽灑脫豪放不拘小節,麵對這夏侯山莊,卻都像臣子見了皇上,收斂氣焰,循規蹈矩,甚至不自覺就排上了隊,一個挨著一個地往前走,井然有序,跟秀才入考場似的。


    春謹然沒見過這樣的奇景,跟在白浪身後咕噥:“不就是個武林世家麽,譜也擺得太大了。”


    白浪微微回頭,給他一個苦笑:“江湖水深,你且慢慢遊吧。”


    春謹然撇撇嘴:“我不會遊泳。”


    說話間,裘天海已經來到迎客老者麵前。老者對他很客氣,對裘洋和白浪,也算過得去,可看到春謹然的時候,明顯愣了下:“這位是……”


    “春謹然,”裘天海連忙道,“我的世侄,特意前來給夏侯少主賀喜。”


    事實上春少俠之父與裘老幫主別說已經天人永隔,就算兩廂安好,也一北一南,斷無相識之可能,更別說“世交”,但為了“蒙混過關”,裘幫主的瞎話張口就來,且說得浩然正氣。


    老者上下打量了一下春謹然,似也沒發現什麽可疑之處,加上滄浪幫與夏侯山莊素來關係融洽,所以遲疑片刻,倒也放了行。


    春謹然他們被安排到了幽蘭小苑,雖是與人共居,不像寒山派那樣獨占竹海軒,卻也算上賓之處,好過無名無分的客房。


    “大門大戶就是好啊……”春謹然伸開胳膊腿,躺進柔軟的床鋪,熏香籠裏不知燃的什麽香,清甜淡雅,沁人心脾。


    裘天海一進這幽蘭小苑,便將兒子徒弟世侄都召喚了去,又是訓誡又是叮囑,翻來覆去就一個意思——在夏侯山莊,切不可任性妄為,一切都要聽從為父為師為叔的。不過春謹然這個世侄是半路出家,所以裘天海也不好說太重,意思到了,便將他放了回來,徒留親兒親徒繼續教育。所以現在,春少俠才能偷得這浮生半日閑。


    不知過了多久,春謹然感覺屋內有些悶,連帶著原本淡雅的香氣都有些濃鬱了,起身才發現,窗戶居然忘了開。他連忙下床開窗,卻不料隔壁房間的人也在開窗,鬼使神差地倆人動作一致,同是吱呀一聲,然後探頭,扭頭,四目交會,咫尺相對——


    “郭兄?”


    “淫賊?”


    春謹然囧,真心道:“其實,我不是太喜歡這個稱呼。”


    郭判毫無心軟:“那你就不該做那些事情!”


    春謹然:“我做哪些事情了啊!”


    郭判:“夜入男……唔唔……呸呸呸,你捂我嘴幹嘛!”


    春謹然:“咳,我的所作所為,就不用細說了……”


    郭判總算欣慰點頭:“知恥,就還有救。”


    春謹然扭過頭,朝湛藍天空翻出了畢生最賣力的白眼。


    不過他同時也很慶幸,江湖上隻有一個絕不給惡勢力丁點喘息餘地的判官,若是人人都跟郭判這般嫉惡如仇,他估計早就芳名遠播了,哪還能以無名小輩的良善姿態求得滄浪幫徇私夾帶。


    “咦,”翻完白眼後的春謹然發現,郭判的下顎又已蓄出胡須,“我記得上次你被意外斬斷胡須,之後就全剃幹淨了啊,怎麽又留起來了?”


    郭判皺眉:“剃幹淨了就不能重新蓄?”


    “那倒不是,”春謹然回憶了一下對方剩下的那半截美髯,“隻是你若想蓄,為何還要剃光,我記得你剩下的那半截也挺長的。”


    “你哪來那麽多問題,”郭判有些不耐煩,“我的胡子長短和你有關係?”


    “是沒關係,”春謹然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但是我好奇……”


    郭判在這柔情似水的眼波裏敗下陣來,如果一個解釋就可以擊退這樣折磨人的目光,他就是絞盡腦汁搜腸刮肚苦思冥想傾盡畢生之所學,也得整出來一個:“我喜歡純天然的胡須,被刀劍傷過的,便有了痕跡,不如索性剃光,重頭再來。”


    春謹然恍然大悟,茅塞頓開神清氣爽之餘,也不免感歎:“你還真是……”


    郭判知道他要說什麽:“有氣魄。”


    春謹然覺得他想多了:“夠矯情。”


    “熱絡交談”中的二人沒注意,對麵一個身影正越走越近,直到對方耐不住寂寞,揮舞著臂膀高聲呼喚:“謹然賢弟——”


    有了之前的“淫賊”作對比,這呼喚真是讓春謹然滿心溫暖,情難自抑,尤其看清來人之後,更是倍感親切,於是他也踮起腳尖,讓胳膊盡情舞蹈:“書路兄——”


    應和之間,房書路已經來到窗前,顯然他與郭判是打過照麵的,於是這會兒連寒暄都省略了,直接熟稔道:“你倆聊什麽呢,這麽開心!”


    春謹然與郭判互相看了一眼,心有靈犀:“不說也罷。”


    房書路倒不強求,而是開心地繼續道:“青門一別,沒成想會在這裏見到你。”


    “夏侯山莊辦喜事這麽盛大的場麵,我哪能不來湊熱鬧。”春謹然嘴上開著玩笑,心裏卻有些訝異對方能如此自然地提及青門,畢竟青門事件也牽扯到了旗山派的掌門夫人,也就是房書路的親娘。


    不料春謹然剛這樣想,就聽見房書路輕歎口氣,意味深長:“但願不要太熱鬧。”


    春謹然有些拿不準他的態度:“書路兄……”


    房書路沒好氣道:“總覺得你就是個掃把星,沒事的地方遇著你就出事,出事的地方遇著你就出更大事。”


    春謹然委屈:“我冤啊……”


    房書路卻笑了,雖然很淺,但確實是真心的,沒有叵測惡意,隻有正直友善:“打趣你的。其實我一直欠你一聲謝謝。”


    春謹然一頭霧水:“謝什麽?”謝他幫他揪出了親娘與青長清的私情?


    房書路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謝你讓我多了一個弟弟。”


    春謹然囧:“你看事情的方式還真是……獨到。”


    房書路聳聳肩:“我也難受過,但是後來想開了,既然已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更改,那就隻能多去看好的方麵。隻可惜,不能相認。”


    “差不多行了,”春謹然黑線,“也不用想得這麽開。”


    一旁的郭判雖然從頭聽到尾,可有聽跟沒聽一樣,完全不知道這倆人在搞什麽名堂,遂直截了當出聲:“你倆在打什麽啞謎,有話就光明正大的說。”


    “失禮失禮,光顧著說話,忘了郭兄還在這兒,”房書路好脾氣地笑笑,然後解釋道,“是這樣,前陣子謹然賢弟幫青門解決了殺人案,我當時恰好也在青門,捎帶著沾了點光,結果走得及,連聲謝謝都沒講,這不,現在補上了。”


    “青門殺人案是他破的?!”郭判大驚。


    青門門主死了一子一夫人,而凶手竟然是另外一位夫人,這件事已經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雖然關於江氏的殺人動機和整個破案的過程都是霧裏看花,但這並不妨礙青門殺人案成為江湖客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消遣。


    “就是這位春謹然賢弟。”麵對郭判的質疑,房書路堅定地為春少俠正名。


    郭判有點暈了:“他不是采花賊嗎?”


    房書路愣住:“怎麽可能,憑他的聰明才智,想采花還用做賊?”


    郭判一時間有點理不清房書路這個說法裏的因果關係,隻能提供自己掌握的線索:“他夜入江湖男兒臥房。”


    房書路搖頭:“我隻見過他勇闖奪命案發現場。”


    郭判:“他采花未遂人人喊打。”


    房書路:“他破案有功人人讚頌。”


    郭判:“他厚顏無恥。”


    房書路:“他聰慧細致。”


    郭判:“他……等等,咱倆說的是一個人嗎?”


    房書路也有點吃不準了。


    二者不約而同望向本尊——


    春少俠倚著窗框,無辜攤手:“看不透的男子才迷人,我娘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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