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接風宴一直持續到子時,才盡興散場。夏侯正南是被人攙扶下去的,茶當然喝不醉人,但年歲可以,所以這位老爺離去時一臉困倦,再顧不得展現翻身上馬的雄姿。


    春謹然同滄浪幫一道回了幽蘭小苑,互道睡個好覺後,便哈欠連連回了自己房間。


    再然後,確切地說是過了半個時辰,春少俠一掃倦容,換上颯爽黑衣,夜行去也!


    暗夜中,一道淩厲身影恍若鬼魅,咻地飛向這邊,咻咻地飛向那邊,咻咻咻地原地轉圈,咻咻咻咻……這他娘的是山莊還是皇宮啊!能不能考慮一下辛苦趕夜路人的心情啊!!!


    啪!


    哪個王八蛋大晚上不睡覺拿石頭亂扔?!雖說不太疼吧……


    啪啪!


    夠了他的忍耐是有限的!!!


    “啾。”


    就在春謹然忍無可忍即將要咆哮天際的時候,耳朵敏銳捕捉到了奇怪聲響。他連忙落到就近屋頂,謹慎地放低身子,側耳仔細去聽——


    “啾。”


    果然!


    春謹然輕輕緩了一口氣,然後給予微弱回應——


    “吱。”


    那頭仿佛得到鼓勵——


    “啾啾!”


    春謹然眼睛一亮——


    “吱吱!”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黑影唰地跳上屋頂!


    “春少俠!”


    “祈樓主!”


    何謂暗夜最好夢,故人月下喜相逢。


    “春少俠你怎麽……”


    “噓,先不要說話,聽我講。”


    “嗯!”


    “杭明俊住哪裏?”


    “……”


    以為有什麽驚天地泣鬼神大事而屏息聆聽的祈樓主覺得自己受到了慘無人道的傷害。


    更慘無人道的是——


    “東北院有一片翠竹的君子閣……”


    他居然還真的知道。


    得到所想的春謹然這才有了閑話家常的心情:“祈樓主,剛剛接風宴上我看你一直沒閑著,給前後左右的豪傑們發什麽呢?”


    “拜帖啊。”說到這個,祈萬貫來了精神,“都是琉璃想的辦法,讓我在上麵寫萬貫樓的業務並且明碼標價,然後見人就發。別說,這招還真是直接有效,光在鳳凰台上我就接了好幾單生意!”


    春謹然恍然大悟,然後笑道:“看來琉璃去你那裏,還真是去對了。”


    “不是他來對了,是我們撿了個寶啊!”祈萬貫越說越激動,“剛來的時候還有很多兄弟不服呢,後來那小子輕輕鬆鬆就擺平了一個前來鬧事的主顧,瞬間服眾啊,到如今,已經是萬貫樓的頭號師爺了!”


    “等等,”春謹然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為何會有‘主顧’來鬧事?”


    “呃……”祈萬貫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


    “不用講了,”春少俠了然,“我可以自行想象。”


    祈樓主很滿意他的聰慧。


    “話說回來,”閑話已經敘得差不多,春謹然才想起來問,“你這大半夜的不睡覺,在外麵亂轉什麽?”


    祈萬貫吐血,心說你有資格問我嗎!無奈此刻二人行跡過於可疑,不宜大聲喧嘩,隻能忍氣吞聲,悶悶道:“去茅房。”


    “哦哦,”春謹然連忙點頭,“那你快去吧,憋著對身體可不好。”


    祈萬貫:“……”


    鑒於故人結束夜談的方式過於簡單粗暴,目送其往東北院去的祈樓主一腔憤懣,想起了那句古訓——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死鬼!


    不過平心而論,自己隻是給對方提了個醒,那人居然真的就能混進夏侯山莊,也是不簡單。春謹然,祈萬貫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之前隻當他是無足輕重的江湖閑散人員,看來今後要改觀了。沒準哪天那人就幹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然後自己這個朋友也可以跟著沾光,賺錢,當上祈大富,迎娶美嬌娘,走上人生巔峰!


    終於尋到君子閣的春少俠不知道自己後半生將要多出一位甩不掉的摯友,此刻的他正藏身竹林,密切觀察著不遠處的雅致閣樓。


    祈萬貫並沒有講杭明俊具體住在哪間房,所以春謹然原本是打算先遠遠觀望,再挨屋查看。哪知道老天幫忙,一片漆黑的君子閣偏就在二樓的某個窗口,搖曳著燭光,雖然窗扇未開,但窗紙上卻清晰映出一個男人的剪影。


    春謹然眼光何等毒辣,但凡江湖男兒,別說剪影,就是隻映出個鼻子嘴巴,他也一眼便能認出——這深夜未眠的不是別人,正是杭明俊!


    不再耽擱,春謹然足下一點,輕盈的身影便直直奔向那抹方正光亮。


    杭明俊已經在窗邊坐了很久,因為睡不著。他想不通為何父親偏還要撐著麵子,讓他來賀喜,明明人家半點舊情沒念,你這邊還服喪呢,人家就敲鑼打鼓辦喜事了,江湖上都看著呢,大家當麵不說,可背地裏指不定怎麽看笑話呢。破天荒第一次,他站到了三哥的陣營,就該一把掀了桌子,告訴夏侯老兒,杭家與夏侯山莊就此恩斷義絕!


    可是不能。


    不光是父親千萬叮囑,他自己也明白,夏侯山莊得罪不得。這,才是最讓人沮喪的。


    然而這番前來,卻意外地見到了朝思暮想的那個人。雖然隻是遠遠看上幾眼,卻足夠讓他在鋪天蓋地的沮喪中,覺出那麽一點點快樂了。


    窗外有人!


    杭明俊敏銳察覺到了異樣,雖然來人將一舉一動的聲響控製得非常好,幾乎無法察覺,但呼吸騙不了……


    呃,慢著,似乎控製得也不是很好。


    隻見窗戶紙上先是出現一條黑影,從輪廓上隱約可以識別應該是人的胳膊,然後黑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終變成一個小黑點……


    噗。


    很好,現在小黑點徹底突破窗戶紙的束縛,變成了指尖……燈火通明瞎子都能看見窗戶前麵坐著個人你還要當著人麵捅破窗戶紙現在做賊都這麽瀟灑了嗎!!!


    杭家四少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侵犯。


    哪知那手指頭非但不收回,還伸進來一截衝他挑釁似的勾了一勾。


    杭家四少怒不可遏,頃刻利劍出鞘!


    “明俊……”


    剛深情呼喚出友人名字,賢弟二字還沒來得及出口,春少俠便被寒光閃瞎雙眼,好在身體比腦子先一步做出反應,一個翻身上了房頂,這才躲過要人命的杭家劍法。


    杭明俊也嚇了一跳,趕忙收手,打開窗戶,翻身上了屋頂。


    “春謹然?”


    “明俊賢弟!”


    何謂暗夜最好夢,故人月下喜相逢。


    “你怎麽會在夏侯山莊?”


    “……我白天就在了。”


    “那你藏在了哪裏?”


    “誰藏了我是有請帖的人不久前還和你一樣在鳳凰台吃了飯!”


    “大隱隱於市,謹然兄好手段。”


    “……”


    春少俠廣交朋友的秘訣之一,就是如果你倆怎麽都說不到一個點兒上,請換下一話題——


    “我這熱情洋溢披星戴月地來找你,你怎麽還刀劍相向,也太讓人傷心了。”


    “你來找我幹嘛不走門,非要走窗?”


    “不是快嘛。”


    “行,那你幹嘛要非要捅窗戶紙,我就一目了然坐那兒呢,直接叫我不就行了。”


    “捅破紙以後聲音不是更清晰嘛。”


    “……算了,你這麽晚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顯然,這個交友秘訣杭家四少也學到了。


    不知何時起了風,裹著些許濕氣,吹得人鼻尖發涼。兩位少俠當機立斷——回屋說。


    “也沒什麽事,”春謹然將窗戶關好,“就是那日分別後,再沒有機會去看你,有點擔心,正巧這裏碰見了,我要不過來還那算什麽朋友。”


    杭明俊聞言樂了,心裏頭很暖,嘴上卻調侃:“你就是晚上睡不著,喜歡到處溜達。不來找我,也得去禍害別人。”


    春謹然難得沒反駁,也跟著笑,等笑完了,才道:“我以為會是你大哥來,沒想到是你。”


    “大哥有事在忙。”杭明俊給了一個模糊的回答。


    春謹然知道,這個時候能讓杭家忙的,隻有杭夫人沈疊翠的喪事,但杭明俊不願意講,他也不會多嘴,便轉了話鋒:“剛才那樣的場麵,我真怕你摔了酒杯。”


    “放在以前可能真會,”杭明俊給春謹然倒了杯熱茶,苦笑,“但是現在,不行了。”


    春謹然淺呷一口茶:“是啊,杭家以後就要靠你們這輩人了。”


    杭明俊看著窗紙上的破洞,仿佛通過它,可以望見未來:“我以前以為爹無所不能,可娘走了之後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間,爹已經老了。”


    放下茶杯,春謹然歎口氣:“殺害月瑤的凶手有線索了嗎?”


    杭明俊搖頭:“雖然爹不讓我插手,但看他和大哥最近有多煩躁就知道,他們也沒頭緒。”


    “怎麽說來說去都是大哥,”春謹然想到了唇紅齒白的那位,忽地來了好奇,“你不是還有三哥嘛,他在忙什麽?”


    “我三哥?”杭明俊一臉無語地翻了個白眼,“當個擺設行,可千萬不能指望他幹啥。”


    春謹然囧,不過想想那位在王家村的光輝曆史,倒也覺得這評價挺恰當。


    從杭明俊那裏離開,已是醜時一刻。


    分別的時候杭明俊還打趣,說你幹嘛這麽早離開,難道佳人有約?春謹然想了想,覺得某人哪裏都跟這兩個字沾不上邊,以前那張臉還勉強可以算,現在接觸久了,連那張臉都失去了魅力,隻剩下“說話很不中聽”、“喜怒陰晴不定”、“時刻提防被害”、“鐵鞭啪啪亂甩”這些特質還在亮晶晶地發光,而且它們很可能會像此刻頭頂的這許多顆星星一樣,閃爍到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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