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宵衣有弱點嗎?


    如果嘴巴不如自己犀利不算的話,可能真的沒有。


    鞭法詭譎淩厲,脾性深沉內斂,還有一顆天下人時時刻刻都想害我的防備之心,三位一體,天下無敵。


    不過那是從前。


    春謹然很想擺出一副沉痛關切的樣子,奈何嘴角隻聽後腦勺的召喚,而且之前笑得太大聲,現在想摟也摟不回來,索性就維持著洋溢的笑容,拍拍裴宵衣肩膀:“第一次都會這樣,習慣就好啦……”


    裴宵衣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但配合那慘白的臉色,實在沒有多少威懾力。


    春謹然捏著鼻子低頭看看痰盂,裏麵根本沒什麽東西,隻有一點酸水,心裏頭驀地起了一絲不忍,終於收斂了笑意,把餅咬在嘴裏,用空出的雙手半強迫地把痰盂搶過來放到一邊,然後連拽帶抱地將男人扯了起來。


    “幹嘛……”裴宵衣的聲音還是懨懨的。


    “吹風。”春謹然咬著燒餅,沒好氣地含糊不清道。


    春謹然架著個大活人上船板,招來了少俠女俠們的側目,他也沒嘴巴解釋,直接把人往亭子那邊帶。亭子裏,丁若水正在跟祈萬貫下棋,圍觀的還有個郭判,三人見狀一同起身,最後春謹然把裴宵衣安頓到了丁若水的座位上,因為從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江麵。


    做完這些,春謹然總算把燒餅總嘴裏拿了出來,然後囑咐:“往遠處看,腦袋放空,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裴宵衣冷這個臉不說話,但也沒有亂動。


    春謹然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把燒餅隨手塞給祈萬貫,說了聲“幫我拿一下”,又登登登跑回了船艙。


    祈萬貫捏著半個燒餅,一臉蒙圈。


    丁若水不太高興的樣子,一把搶過燒餅,狠狠咬下一大口,仿佛那不是燒餅而是某人的肉。


    郭判不滿出聲:“餓了就找白浪要,吃人家的算怎麽回事兒。”


    丁若水鼓著腮幫子瞪他:“我吃你的了?”


    郭判也不知道這人哪來那麽大火氣,但想一想,為個燒餅跟同伴翻臉也著實沒必要,哪怕這同伴隻是暫時的,故而轉身出亭——惹不起,躲總行了吧。


    春謹然拿著茶壺回來時,涼亭裏就剩下兩手空空的祈萬貫。


    “他倆呢?”春謹然隨口問。


    祈萬貫下巴一撇:“闌幹那兒吹吹風。”


    春謹然“哦”了一聲,然後又問:“我燒餅呢?”


    祈萬貫不知該怎麽描述剛才的情景,隻好蒙頭蒙腦道:“也跟著吹風去了。”


    春謹然皺眉,但眼下總有比燒餅更緊要的事,所以也就不多問了,直接倒了滿滿一茶杯清水遞給裴宵衣。


    裴宵衣沒接,抬眼看他:“你想讓我繼續吐?”


    春謹然白他一眼:“讓你漱口的!”


    裴宵衣愣了下,這才別扭地接過水,乖乖漱了口。


    祈萬貫總覺得這個氣氛非常詭異,詭異到他站在這裏什麽都不幹就好像已經罪孽深重。於是他試著後退一小步,嗯,沒人在意,又後退一小步,嗯,還沒人在意,繼續後退一小步,很好,他確實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噠噠噠,祈樓主也一溜小跑加入了吹風隊伍。


    春謹然很自然地坐到裴宵衣對麵,看他臉色好了一些,頗為得意:“舒服了吧。我上次就是這麽……”


    裴宵衣挑眉。


    “……這麽幫別人熬過來的!”


    裴宵衣看了他一眼,也沒深究,又默默給自己倒了杯水,不過這回不是漱口,而是直接喝了下去。


    春謹然明白這是緩過勁兒來,知道渴和餓了,但還是不太放心地勸:“先別急著吃喝,再緩緩。”


    正準備給自己倒第二杯水的裴宵衣,就這麽停下了。


    春謹然愣愣看著他把茶壺放回原位,還有點不敢相信,一時感慨萬千:“唉,你要總這麽乖多好。”


    裴宵衣的臉確實不白了,但好像開始有變黑的趨勢。


    春謹然連忙閉嘴。


    兩個人就這樣在亭子裏相顧無言又相安無事地坐著。


    八月中的江麵,風裏帶著水汽,也帶著涼意。春謹然趴在桌案上,吹著風,聽著浪,偶爾瞟一眼裴宵衣那張賞心悅目的臉,竟覺得就這樣一直下去,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按照白浪的說法,大概需要一個月左右,才能抵達霧棲地界。其實從滄浪幫碼頭到霧棲,是跨過了蜀中的,奈何跨過不等於路經,所以一說起這個,青風就一臉鬱悶,說你們隻往返一次,我他媽得往返兩次。


    青風比在青門時少了一些輕佻,卻更加瀟灑不羈,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倒是夏侯賦,真算得上夾著尾巴做人,平時除了跟杭家兩兄弟說說話,頂多再跟春謹然扯上半句,很少招惹別人,當然別人也不搭理他。其實杭明俊也是不太願意搭理他的,但這理由沒辦法擺上台麵,故而每次交談,都有些別扭。林巧星是唯一不慣毛病的,不碰見夏侯賦還好,一碰見就火,她一個姑娘家罵不出什麽髒話,但也沒有好臉,久而久之,夏侯賦便避著她。


    有時春謹然會覺得夏侯賦也挺可憐的,但一想到他做那些事,又恨得牙癢癢。


    直到一個晚上,他倆又在船板上遇見,這回夏侯賦沒喝酒,隻空坐在那裏,唉聲歎氣。春謹然也是閑的,便走過去問了一嘴,想什麽呢。夏侯賦遲疑半晌,說出了一個姑娘的名字。那姑娘春謹然不認識,名字也是第一次聽說,但這並不妨礙他黑線,繼而直截了當問夏侯賦,你和靳梨雲也算有婚約了,就不能檢點一些?夏侯賦很認真地想了想,末了對他歎息,天下群芳爭豔,隻采一朵,難啊。至此,春謹然對這人徹底絕望。或許男人風流不是罪,但在他春謹然這裏,滾一邊去。


    這天不知到了什麽地界,船在碼頭靠了岸,白浪和裘洋下船采買,眾夥伴們也總算能享受短暫的腳踏實地。


    憋了這許多天,青風直嚷著要去酒樓喝酒,房書路自然奉陪,春謹然也想跟著,但他要去,丁若水肯定去,丁若水去,祈萬貫沒準也去,祈萬貫去,保不齊就帶上郭判,剩下裴宵衣和幾乎忘了也在船上的戈十七二人,你說帶是不帶?這麽一想,春謹然趕緊作罷,羨慕地看著人家哥倆勾肩搭背上了街,他隻得默默回了船。


    江麵上今天風有點大,靠在岸邊的船不住地搖晃。


    春謹然握緊欄杆,終於穩當上了船板,這才看見定塵正坐在船艄的角落那裏,背對船板,麵對江水,不知是冥想還是打坐。


    船板上沒有其他人,春謹然也就走了過去:“小師父。”


    定塵沒有動,也沒有回頭,隻淡淡地問:“怎麽沒下船?”


    春謹然也跟著坐下來,盤起腿,正正經經的樣子:“人多了太招搖。”


    定塵終於看了他,然後被他的姿勢逗笑了:“你這是要跟著我念經?”


    春謹然連忙搖頭:“我可沒慧根。”


    定塵卻道:“我倒覺得你看得通透。”


    春謹然立刻表白內心:“還有好多風花雪月等著我呢,我可不能出家!”


    定塵莞爾,過了會兒,笑容漸漸淡去,輕聲歎息:“看得通透未必一定出家,出家人也未必就看得通透。”


    春謹然總覺得他意有所指,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圓真大師聽見赤玉時,眼裏的光。


    躊躇良久,他還是問出了口:“寒山派就那麽想要赤玉嗎?”說完又覺得不太妥,趕緊找補,“我的意思是,這次派人去霧棲大澤的門派,肯定都想要赤玉,但程度輕重好像也是有區別的……”


    “你若問我,我真的一點都不想。但我隻侍奉佛祖,師父卻要想著整個寒山派。”定塵的聲音寧靜平緩,卻又隱隱含著一絲無奈,“而且……”


    春謹然見他欲言又止,心裏登時好奇萬分,可又不好催著問,因為能讓定塵猶豫為難的,八成是寒山派的秘密。


    定塵的眉頭萬年不遇地打上了結。


    春謹然連忙擺擺手:“我就隨口問問,你可別再講了,要真說出什麽門派機密,圓真大師還不滅了我。”


    定塵好笑地看著他,眉頭重新打開,終於又成了那個無欲無求的小師父。


    “其實我也不是太清楚內情,隻知道這赤玉是師祖留給寒山派曆代掌門的心劫,幾任掌門都沒度過,師父,怕是也度不過。”


    傍晚時分,白浪和裘洋已然歸來,可直到夜幕低垂,才等回青風與房書路。


    大船重新起航,歡脫了一天的夥伴們也各自回房休息。但風浪卻越來越急,遠處隱約還有雷聲。


    春謹然有點心神不寧,既睡不著,索性又上了船板。隻見裘洋和白浪正著急地收著船帆。他趕緊過去幫忙,可幹著急,卻不知從何下手,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人家倆麻利完工,末了還被裘洋鄙視了一眼。


    幹完活的裘洋從春謹然身邊走過,不知有意無意,肩膀還撞了他一下。這給春謹然氣的,可一看白浪那都快擠飛了的眼神,又隻能忍住這口氣,恨恨看著小破孩回了船艙。


    “他就那樣,孩子氣。”白浪幫師弟解釋。


    春謹然撇撇嘴:“你可別侮辱孩子。”


    白浪撲哧樂出聲,然後眼珠一轉,難得壞心眼道:“你想想夏侯賦。”


    春謹然恍然大悟:“裘洋真是太可愛了!”


    二人笑了個前仰後合,笑夠了,春謹然才問為何收帆。白浪說夜裏會有大雨,到時候風高浪急,再放著帆,船很容易傾覆。春謹然似懂非懂。白浪也不計較,就囑咐他別在船板逗留太久,之後便也回了船艙。


    春謹然扶著欄杆,眺望遠處,正巧天邊打了個閃,給他嚇了一跳,過了會兒,才有悶悶雷聲傳來。


    大雨將至,饒是春謹然這個外行,也看明白了。可奇怪的是,頭頂上的天仍晴著,繁星點點,一眨一眨,很是頑皮。


    估計時候未到吧。春謹然正想著,一陣風猛地灌進脖子,他不自覺打了個寒戰,也再沒啥心情吹風了,正想轉身回屋,卻聽見背後一個聲音道——


    “春少俠你看啥呢?”


    春謹然回過頭,隻見杭明哲一步三晃地上了船板,那不倒翁似的體態讓人不自覺給他捏把汗。


    “你不在屋裏好好待著,上來幹嘛?”同樣是杭家公子,但麵對杭明哲,春謹然真的客氣不起來,不是他撿軟柿子欺負,實在是一看杭明哲那樣就氣不打一處來啊。


    比如現在,這人似乎再維持不住平衡,索性原地坐下,還把腰板挺得筆直,仿佛很灑脫的樣子,但出口的話真的一點硬氣沒有:“船晃得厲害,在屋裏躺著頭暈惡心。”


    春謹然黑線,但人都難受了,也不好再嘲諷,隻得道:“那你坐一會兒就回去,白浪說夜裏有雨。”


    說完春謹然準備下船艙,不料剛走到杭明哲身邊,就被杭少爺拽住了衣角:“陪我坐會兒唄。”


    春謹然囧,忽然覺得夏侯賦、裘洋還有杭明哲可以組個互幫互助小團體,彼此取長補短,一定十分精彩。


    “我其實不太敢睡覺,因為我妹總到我夢裏來。”


    春謹然心太軟地陪著坐下後,杭明哲忽然說了這麽一句。


    春謹然不知該說什麽。


    杭明哲也沒在意,看著遠方,繼續道:“她總問,哥,你什麽時候替我報仇……”


    “可是仇人在哪裏呢。”心頭湧出一陣難受,春謹然抬頭看著蒼穹,幽幽歎息,“茫茫人海,就像這夜幕星盤,那麽多光點,你說那顆是好的,哪顆是壞的。”


    杭明哲也跟著抬頭看天,半晌,靜靜道:“即便是浩瀚星海,也有亮的,不亮的。你看著一樣,我看著卻不同。”


    春謹然愣住,下意識想去看對方的表情,不料船在這時忽然劇烈搖晃,他和杭明哲齊齊滑向船邊欄杆!


    隨著肩膀重重撞向欄杆,春謹然顧不得疼,飛快抬起另一側胳膊將之緊緊握住,這才穩住身體。可等他看向身邊,卻再不見杭明哲的蹤影!


    春謹然腦袋嗡一下,沒等深想,就聽見不遠處的水裏傳來杭家三少撕心裂肺的呼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會遊泳啊啊啊啊!!!”


    “春謹然你快救我啊……咕咚……不然我……咕咚……做鬼也不放過你……咕咚咕咚……這水也太難喝……咕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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