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宵衣原本是帶著愉悅的心情來找他的小春兄弟的。愉悅的起因是他已經使手段弄來了毒丨藥,並穩穩當當交給了丁若水,剩下的就隻是寄希望於丁若水別負了神醫名頭。但畢竟解藥遙遙無期,這份愉悅實在有限,所以接下來好心情的延續,都要算在春謹然頭上。春府有多遠,需要趕多少天的路,這份愉悅就延續了多久,多長,而且越延續越濃烈,越綿延越芬芳,直到碰見那個該死的媒婆。


    他從來沒有想過,春謹然也是有家的人。江湖上太多他這樣的獨行俠,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橫空出世般便在江湖現了身,然後奔波,廝殺,爭名逐利,刀光劍影。他想當然地以為春謹然也是這樣,這人甚至沒有門派。而所謂的春府,無非也就是一處遮風避雨的暫棲之地,和若水小築一樣,遠離江湖,亦遠離市井。


    結果他錯了,錯得離譜。


    春謹然的家就同千千萬萬個安居樂業的市井百姓一樣,有村鎮,有街坊,有三姑六婆,有人情禮往。別人是一入江湖深似海,這人倒是回首仍有安樂窩。這是裴宵衣一輩子沒有過的東西,所以他羨慕,甚至,有些嫉妒。


    這種突如其來的黑暗情緒在得知“春謹然竟考慮與女子成親”後,變成了業火,燒得裴宵衣五髒六腑一起翻滾,沒著沒落,百般難耐。門內下人問是誰的時候,他不是不想應聲,而是正極力克製著想抽人的*,嗓子繃得太緊,無法張口。


    然後,門開了,他看見了那張幾乎成了自己心魔的臉。


    再然後,所有黑暗心情仿佛被狗吃了,滿心滿眼,隻剩下舒暢。如果非要說還有什麽不太愉快的心情殘留,那可能就是他必須在心情舒暢後,仍保持著冰塊臉。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他堅持,因為這是唯一能表達他對於替媒婆傳話這件事態度的方式。


    是的,那個幫忙指了路的王媒婆,他很不喜歡。


    至於成親?嗬嗬。想百年好合很有難度,想雞飛蛋打,法子可太多了。


    春謹然對於自己已經被提前砸場的未來大婚毫不知情,他隻是覺得裴宵衣沒有想象中的熱情,對比之下,自己簡直算是熱臉貼冷屁股,於是就有點不開心。雖然夜訪歲月裏,冷屁股貼了不知多少個,但大裴兄弟的屁股沒有熱氣騰騰,這非常不應該。


    於是春少俠腦子一熱,就回了句:“行,馬家姑娘是吧,我再好好考慮考慮。”


    裴宵衣眯了下眼睛,手就往懷裏摸。


    春謹然橫眉冷對,手也往懷裏摸。


    二順看得一愣一愣,心說這是江湖上流行的見麵禮麽,半個手掌插丨進衣襟什麽的,也太不雅了。最後得出結論,江湖兒女果然不拘小節。


    你有矛,我有盾,這仗就不好打了。於是*二位少俠大眼瞪小眼地對峙半天,也沒人先出招。最後還是二順看不下去,呐呐道:“少爺,還是先請這位公子進屋再敘吧。”


    春謹然白了多嘴的夥計一眼,卻還是撤到旁邊,讓出了一條進門的康莊大道。


    裴宵衣心裏並不生氣,現下除了丁若水說解藥研製不出來,否則他再想不出能影響他舒暢心情的事。相反,他喜歡春謹然氣鼓鼓的模樣,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歡喜,所以他必須快些進門,否則嘴角就繃不住了。


    春謹然恨恨地看著那個踏雪前行的背影,燃燒出一腳踹把對方踹進雪裏的衝動。


    小翠按照二順的交代翻出了府裏最好的茶,那是少爺平日都舍不得喝的,現下卻就著潔淨清冽的雪水,煮得沁人心脾。


    少頃,她端著烹好的茶來到正堂。堂內香爐嫋嫋,炭火暖盈,完全看不出常年空置的模樣。但這裏確實是幾百輩子沒用了,即便最近忽地大批媒婆登門,這裏也隻是象征性地收拾到基本整潔,少爺巴不得媒婆快點走,斷不會做這熏香、炭火之事,好幾次媒婆草草離開,都是因為凍的。


    現下結論很明顯了——這是位貴客。


    “少爺,請用茶。”小翠將茶盞放到春謹然手邊的案上,之後托著另一盞來到裴宵衣身邊,詢問似的望向春謹然,“少爺,這位是……”


    春謹然想也沒想:“大裴。”


    小翠囧,卻還是禮貌地將茶送上,柔聲細語道:“裴公子,請用茶。”


    “多謝。”裴宵衣輕點一下頭,臉上仍淡淡的。


    小翠卻看癡了。因為貴客很美麗,雖然用這樣的詞去形容一個男子不太妥當,但小翠再想不出別的。所幸貴客的所有目光都放在自家少爺身上,沒有發現她的失態。


    “咳,你再拿些糕點來。”


    少爺的吩咐讓小翠回過神,她連忙應:“是。”然後頗有些戀戀不舍地離開。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少爺的臉色好像不大好看。


    春謹然沒好氣地瞪著丫鬟背影,直到人家消失再瞪不到,又轉回瞪裴禍水。


    裴宵衣隨他瞪,悠哉地拿起茶,先是閉目聞了聞,待香氣散進心田,才淺淺喝上一口,頗為得趣。


    裴宵衣越是這樣,春謹然越是鬱悶,越覺得心心念念著對方的自己特別蠢。而且沒準對方也不是特意來找他的,就是順路,拐一下來看看。


    然而鬱悶歸鬱悶,人都在跟前了,春謹然還是開門見山地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喂,你這回應該拿著毒丨藥了吧?”


    裴宵衣不易察覺地勾了下嘴角,然後才抬起眼皮,一本正經地看向春謹然,點頭:“嗯。”


    春謹然黑線,隻得繼續問:“給若水了?”


    裴宵衣:“嗯。”


    春謹然覺得牙癢癢:“你就準備一個字兒一個字兒跟我蹦是吧。”


    裴宵衣無辜地搖頭:“沒。”


    “……”春謹然氣結,拿過手邊茶水猛地灌進去一大口想消火,結果喝到嘴裏才頭皮一麻,滾燙的茶水便如湧泉般狂噴出來,噴完,春謹然又吐出舌頭,一個勁的抽涼氣,疼得眼淚橫飛。


    裴少俠本來心裏樂嗬嗬的,直到春少俠猛起去拿茶盞。他心叫不好,哪知道春少俠動作簡直風馳電掣,根本不給人阻止的機會,結果就是春少俠燙著了嘴,裴少俠疼著了心。


    “你是三歲小孩兒嗎,冷熱不知道?!”裴宵衣生氣地吼了一句,完後,又緩了語氣,問,“燙得厲害?”


    春謹然扁扁嘴,可憐巴巴:“好像燙破皮了……”


    “該。”


    雖然裴少俠的評論毫無同情心,但在小翠端著糕點返回後,還是第一時間讓對方取來了涼開水漱口。


    “我嗚嗚不嗚嗚……”


    “含好了,別廢話。”


    裴少俠的淩厲眼神成功讓含著滿口涼白開的春少俠閉上了嘴。


    如此這般含了三四次涼白開,春謹然的嘴裏總算不再是火辣辣。


    熱茶自然是不敢再碰了,於是推得遠遠,手邊就留一壺涼白開。


    裴宵衣這才舒坦了點,也不逗對方了,言簡意賅道:“毒丨藥早到手了,但一直沒機會出來,所以才拖到現在。”


    春謹然自是不能放過這舍命換來的機會,趕忙深入探聽:“這大冬天的,靳夫人派你出來幹嘛?”


    “抓人,送毒。”裴宵衣半點猶豫沒有,就這麽給了真實答案。話出口後他也覺得神奇,麵對春謹然,好像他不自覺就卸了防備,也不知道這家夥給他吃了什麽*藥。


    春謹然沒感覺自己得到了優待,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裴宵衣的任務上:“抓誰?天然居的仇家?”


    裴宵衣搖頭:“謝飛,據我所知,他和天然居素無瓜葛。”


    春謹然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但因為這人名氣不大,又無門無派,所以印象並不深刻:“既素無瓜葛,為何抓他?”


    “不知道,我隻負責幹活,沒資格多嘴。”裴宵衣淡淡自嘲,“不過在派我出來之前,她們似乎已經抓到些人了,都是武功不錯,但沒什麽背景,喜歡獨來獨往的江湖客。”


    春謹然嗅到了陰謀的味道,可惜裴宵衣掌握的信息太過有限,他再聰明也不可能憑空想出什麽:“那送毒呢,給哪家?”


    裴宵衣沉默半晌,才道:“杭家。”


    春謹然愣住,下意識問:“杭家的誰?”


    話說到此,裴宵衣自沒打算隱瞞:“杭明浩。”


    春謹然蹙眉抿唇,說不上心裏什麽感覺。要毒丨藥的不是杭明哲或者杭明俊,讓他好受了些,可杭家老大偷偷尋來毒丨藥,會去對付誰呢?春謹然不願往下想。


    “一定要送嗎?”春謹然其實是知道答案的,可不問上一問,總是不死心。


    果然,裴宵衣眼底籠上淡淡無奈:“送了毒,杭家可能有人會死,但是不送,我鐵定會死。”


    春謹然垂下臉,心裏頭難受得要命,他當然不想裴宵衣死,可也不希望杭家人出事。


    正酸楚糾結,卻聽裴宵衣繼續道:“不過我隻能保證將毒送到,至於下毒是否成功,會不會有什麽未卜先知的神人提前給可能被害的家夥們通風報信,那我就管不著了。”


    春謹然心領神會,瞬間睜大圓溜溜的眼睛,青蛙似的。


    裴宵衣忽然有點不爽坐得距離對方那麽遠,不然這會兒他就可以直接上手,狠狠捏一把那看起來很可口的臉蛋兒。


    遐想過了癮,裴宵衣才發現春謹然不知何時已經正色起來,正神情嚴肅地盯著自己。


    裴宵衣不自覺挺直後背,正襟危坐,然後就聽見春謹然一字一句道:“大裴,你現在已經是一個好人了!”


    入住春府的第一晚,裴少俠失眠了。


    夜不能寐的理由,他想,可能是成為一名好人太光榮了,以至於那榮耀的熊熊大火燒得他實在難耐,非得到雪地裏胡亂抽上幾鞭子,方能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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