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山派抵達杭家的時間稍晚,大門口相比早些時候,已冷清許多,唯有一群年輕人聚在不遠處的老槐樹底下,正熱火朝天地寒暄,切磋,更有甚者已經擺上了棋盤。


    房少主見到這幫人時眼睛都亮了,立刻與房幫主道:“爹,孩兒想去那邊打個招呼。”


    房鈺瞥一眼那群“烏合之眾”,心下明鏡兒似的:“你這招呼怕是要打上許久。”


    房書路笑得憨厚,也不辯解。


    房鈺歎口氣,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語重心長地勸兒子:“書路啊,以後你是要坐掌門之位的,要多與各門派的有為後輩交好,那些個不三不四的人,還是少來往吧。”


    房書路沒想到他爹會這樣說,錯愕之餘,有些低落,那感覺就像是自己極其珍貴的東西,被人貶得一文不值。可他向來對房鈺敬重孝順,這會兒縱然心下黯然,仍乖乖答道:“孩兒謹遵爹爹教誨。”


    房鈺何嚐看不出兒子的惆悵,但人在江湖,尤其是一派之主,那就注定了不能隨心所欲。他能將房書路扶上掌門之位,卻沒辦法永遠護著兒子,能做的僅僅是將幾十年的經驗傾囊相授,惟願自己身後,兒子能有一世安穩,若在這安穩的基礎上還能將旗山派發揚光大,那他可真能含笑九泉了。


    相比這些,此時此刻這短暫的黯然與惆悵,真的不值一提。


    “好兒子。”得到滿意回答的房鈺安慰似的拍拍兒子肩膀,而後從容跨進杭府大門。


    房少主繼續憨厚笑著,目送爹爹背影。


    快走出二裏地的房掌門後知後覺地發現,兒子丟了。四下環顧,隻剩應門帶路的杭府老管家:“我兒子呢?”


    老管家一臉蒙圈,好在思路還清楚:“房少主去大槐樹底下了,剛剛進門的時候他不是跟您提過……”


    房鈺怒目圓睜:“我不是說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繼續來往了嗎!你不是也聽見了!”


    老管家哭笑不得:“我聽見沒用啊,得房少主聽見……”


    房鈺還想罵,但又有些遲疑,畢竟上年紀了,但凡與記憶力扯上關係的事情,還是穩妥些好:“難道我記錯了……他沒說謹遵教誨?”


    這個事老管家可以斬釘截鐵:“房少主說了。”


    房鈺臉色鐵青,氣得話都說不順溜了:“這他媽不就是……不就是……”


    老管家年輕時候也是讀過書的,小心翼翼地幫著房掌門挑選辭藻:“陽奉陰違?心口不一?兩麵三刀?忤逆不孝?假……”


    “可以了。”房鈺的臉已經黑成鍋底。


    老管家其實是故意的,趁四下無人,也就大了膽子,索性多說上幾句:“房掌門,您別怪我這一個下人多嘴。其實您真的不必擔心,剛進門匆匆,您可能沒注意,那大槐樹底下是有一些不入流的閑人,但也有很多都是現在江湖裏年輕一輩的佼佼者。青門的三公子,滄浪幫的少主,圓真大師的嫡傳弟子,哪個不是人中龍鳳。依我看,房少主與他們交好,您不僅不用擔心,反而該高興啊。”


    房鈺愣住,還真讓老管家說中了。剛才他隻遠遠瞄了一眼,光看見了闖崇天峰的春謹然和裴宵衣,收回目光的時候又捎帶腳掃到了杭明哲,其餘那幾位還真沒看清,想當然地以為都是這仨人的狐朋狗友,如果知道有青風、裘洋、定塵他們,斷不會輕易說出“不三不四”這樣有失公允的評價。


    不過作為杭府老管家,提正麵典型的時候獨獨避開自家三少爺,個中滋味,也是一言難盡啊。


    “算了,”房鈺歎口氣,“老管家說得對,江湖遲早是年輕人的,隨他們去吧。”


    大派掌門也好,世家總管也罷,任你曾經再英姿勃發,快意恩仇,總有這樣的一天。青絲變白發,桀驁變老成,武林還是那個武林,可你卻不再是昔日少年。


    江湖興衰,就像潮起潮落,一輩又一輩的江湖人都是這麽過來的。


    房書路本想偷襲個出其不意,未料剛往人群方向走沒兩步,大槐樹底下的八雙眼睛就齊刷刷看了過來。作為地主代表,出言招呼的必須是杭三少——


    “慢吞吞的幹麽呢,趕緊過來啊!”


    房少主眉開眼笑,顛顛兒一溜小跑就奔過去了。


    到跟前,青風上來就是一拳:“臭小子,怎麽才來!”


    凡事多思多慮的青三公子在房書路這裏,倒是從不見外,畢竟相識多年,太了解彼此的脾氣秉性。


    果然,房書路揉一揉胸口,又露出好脾氣的笑容:“幫裏還有些瑣事,就來晚了。你們剛剛聊什麽呢?”


    “還能聊什麽,”青風吹了記口哨,“肯定是咱們勇闖崇天峰救人的春少俠和單憑一己之力便讓滄浪暗花束手無策的裴少俠啊。”


    春謹然翻個白眼,話裏卻情真意切:“青三公子太謙虛了,沒有你舍命相助,我們哪能全身而退。”


    青風早料到春謹然會這樣講,立刻拉過來裘洋:“說到舍命,裘少主才是實至名歸,而且做得滴水不漏。”


    裘洋沒春謹然的好脾氣,直接一腳踹上去,表達自己被揶揄的不爽。


    這下絕對不在青風的算計裏,當下“哎呦”一聲,是真疼了。


    裘洋滿臉得意,爽了。


    其他人看熱鬧不嫌事大,都跟著樂。


    房書路覺得一路奔波的疲憊都在這嬉笑怒罵中舒展了,明明彼此友好著,照應著,卻偏又說不得好話,真真是不吵不笑不熱鬧。


    “裴少俠,傷勢恢複得如何?藥人的毒都清幹淨了?”笑過了,房書路真心關切道。


    “還行。解了。”前兩個字回答第一個問題,後兩個字回答第二個問題,沒有多餘的話,看似冷淡,可與裴宵衣接觸過的人便能聽出來,這已經是十分真誠友好了。頓了一下,他又道,“多謝。”


    多謝此刻的關心。


    多謝那時的幫忙。


    房書路懂,也不多言,經曆過西南、崇天峰後的他們,再彼此客氣,就矯情了。遂不著痕跡轉了話題:“丁神醫還真是厲害,話說他怎麽沒來?”


    “四弟去送的喜帖,”答話的是杭明哲,“說是小築附近有村民染了時疫,丁神醫走不開。”


    “醫者父母心啊。”青風難得正經感慨一句,餘光卻忽然瞥見一張新麵孔,立刻換上客套卻熱情的笑臉,“祈樓主怎麽也來這麽晚哪!”


    已經在春謹然身邊站了快半個時辰的祈萬貫黑線,用沉默表示他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春謹然不知該氣還是該笑:“青風兄,祈樓主都跟咱們聊半天了。”


    青風是真驚愕了,很認真地看向其他少俠:“真的?”


    裴少俠聳聳肩:“不知道。”


    裘少主皺眉:“假的吧。”


    白浪有些不好意思:“真沒注意。”


    杭三少別過頭:“咳。”


    房少主一臉無辜:“我剛來。”


    定塵垂下眸子:“阿彌陀佛。”


    祈萬貫看著這幫生死之交,心頭隻翻滾著四個字:“人麵獸心!”


    唯一從裏到外還算是人的春少俠將之攬過來,輕輕安撫:“別這樣,你看郭判和戈十七,連想都沒被想起。”


    沒有對比,就沒有溫暖。


    祈樓主瞬間就釋然了,還好心情地關心起那二位夥伴:“對啊,他倆咋沒來呢?”


    八雙眼睛又看向杭三少。


    這回杭三少可不背鍋:“鬼知道他倆跑哪兒去了,喜帖根本送不到。”


    戈十七行蹤不定可以理解,郭判最近好像也沒了消息,夥伴們麵麵相覷,滿腹狐疑。


    春謹然算是唯一了解些內情的,可畢竟是郭判的私事,又事關朝廷,他也不便多言,遂裝成和大家一樣滿頭霧水。


    所幸這並非什麽大事,一聊一過,也就散了。


    後麵九個人浩浩蕩蕩去找了杭家四少,美其名曰最後的歡聚,其實就是打趣打趣準新郎。定塵是唯一沒動手沒動口的,但人家小師父也沒走,就在一旁靜靜圍觀這群紅塵俗世之人。


    轉天便到了大喜之日。


    新娘是早早就去玄妙派接的,待到吉時,正好入府。


    隔著蓋頭看不見林巧星的臉,但從那一身秀美精致的霞帔,也可想象新娘的明豔照人。


    別人如何春謹然不知,但他確實是一路看著林巧星與杭明俊走到一起的,最早可以追溯到夏侯山莊初相識,那時的杭明俊仍心係靳梨雲,林巧星還是單相思,好在,最後兩心相印,終成眷屬。


    飯桌底下,手忽然被人握住。


    春謹然疑惑地看向裴宵衣。


    男人不語,隻定定看著他,將手握得更緊。


    春謹然忽然懂了。


    他們兩個之間,不能有這樣張揚的喜慶,唯一有的,隻是歲月靜好。但,沒事,現在這樣就夠了。


    用力,回握。


    旁邊桌與他倆成一條直線的青三公子重重歎口氣,一仰脖,率先幹了杯。


    新人還在拜堂,酒宴尚未開席,青長清連忙斥責不守規矩的兒子:“快放下,你這是幹嘛!”


    青風聽話地放回酒杯,然後仰起頭,認真地問:“爹,你是不是也該給我說房媳婦兒了?”


    以為三兒子這輩子都會像一隻花蝴蝶一樣永遠定不下來的青掌門,聞言呆愣半晌,繼而老淚縱橫。


    新人在青掌門的嚎啕大哭中被送入洞房,眾賓客頗為感慨,青掌門真是性情中人,別人嫁弟子娶兒媳,他倒比真正的高堂還要激動。


    喜宴便在這樣的熱鬧中拉開帷幕,沒一會兒,滿屋滿廳隻剩歡聲笑語,觥籌交錯。


    春謹然對場麵上的這些沒什麽興趣,想聊的也早在白天裏同夥伴們聊完了,所以這會兒,就一邊小口嘬酒,一邊東看西看。


    這一看,倒看見了個麵熟的——景萬川。


    按理說杭家這麽大的世家,兒子成親能請到別人請不來的,行蹤比暗花樓殺手還難尋的萬川公子,也並非不可能。但讓春謹然詫異的是,景萬川坐在第二桌。


    這樣的場合裏,桌次就是關係遠近,顯然,景萬川是杭家的上賓。


    那一桌還有很多身份地位遠高於景萬川的人,但大喜之日,客隨主便,沒人計較這些小事情,所以大家相談甚歡,偶爾還有人向景萬川打聽打聽遊曆趣聞。


    可春謹然就覺得哪裏不對。


    這不對一早就存在於他的心底,有時是一句話,有時是一件東西,有時是一個閃念,有時是一種感覺,它們仿佛有所關聯,但又太過支離破碎,而現在,碎片裏多了一個景萬川。


    “謹然兄,看什麽呢,這麽入神?”


    突來的調侃打斷了春謹然的思緒,回過神,杭明哲不知何時已來到這桌。一手滿杯,一手執壺,顯然是為敬酒而來。


    春謹然連忙舉杯站起,杭明哲很順手地給他斟滿。


    春謹然有點不好意思,真心道:“你家喜事,該我去敬你的。”


    杭明哲嘿嘿一樂:“今天高興,誰敬誰都一樣,來!”


    瓷杯相碰。


    清脆利落。


    春謹然一飲而盡。


    此時的杭明哲不同於白天,許是酒的緣故,少了幾分吊兒郎當,多了幾分放浪形骸,同是輕浮,但前者溫和,後者淩厲。


    眼看杭明哲又要斟第二杯,鬼使神差,春謹然就伸手擋住了杯口。


    杭明哲慢了半分,酒澆在了春謹然的手背上,好在他及時收手,浪費不多。


    “怎麽?”明明微醺,可杭明哲的眼睛卻又清亮得過分。


    鬼使神差地,春謹然就問出了口:“殺害杭姑娘的凶手,有頭緒了嗎?”


    滿耳盡是賓客的歡聲笑語。


    襯得春謹然這問題更加的不合時宜。


    杭明哲卻沒惱,不僅沒惱,嘴角還勾起一抹曖昧的笑。


    良久。


    沒說有,也沒說沒有,他隻道:“最近好像,不常夢見月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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