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來的風將燈吹滅了。


    毫無預警,就在杭明哲講到妹妹自刎而亡的時候。


    驟然漆黑的房內,隻有夜風,與沉默。


    沒什麽可繼續再講下去的了,佳人已逝,墓地芳華。如今最愛的哥哥為她報了仇,但願天地間會少掉一縷哀魂,但願某處的好人家裏,會多個粉雕玉琢的娃娃。


    “謹然兄,不想說點什麽嗎?”杭明哲重新掌燈,昏暗搖曳的光裏,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淒涼。


    春謹然不知該說些什麽,他曾無數次推斷過杭姑娘被害的緣由,甚至都懷疑過夏侯賦或者靳梨雲,但真相,遠比他以最大惡意揣測的還要殘忍。那殘忍不是源於場麵的血腥,不是源於過程的慘烈,而是源於人心的恐怖。哪怕世上最精妙高強的武功絕學,都抵不上它萬一。


    “該殺。”


    一直沉默的裴宵衣,替他回了話。


    春謹然驚訝地看向對方,他以為這人會沉默到底,或者幹脆來一句“人心本惡,怪隻怪你妹妹太天真”這樣殺千刀的風涼話。可此刻的男人麵色深沉,看似平靜的眼底,是冷峻的殺意。


    他在替一個不相幹的姑娘說話。


    這世上確有無心之人,但不包括裴宵衣。春謹然意外,甚至驚喜於這樣的發現。這個淡漠冷清的男人,良知的存在感確實很低,但再低也存在著,偏安一隅,不問世事,隻靜靜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善惡的最底線。


    “所以……”春謹然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杭家最初就知道凶手是夏侯賦?”


    “起先隻是我心存懷疑。”杭明哲苦澀地扯了扯嘴角,“事實上在月瑤失蹤的時候,我就認定她去找了夏侯賦,所以尋人時第一個去的便是夏侯山莊,得到的結果是少莊主不在。後來月瑤在客棧出事,我直覺與夏侯賦脫不了關係,可當天傍晚突降大雨,短時間湧來了好幾撥避雨投宿的趕路客,有江湖人,也有生意人,在得知客棧死人後,為免惹禍上身,這些人散得比兔子還快,店小二也說不清楚他們的長相,更不知曉名字和身份……”


    “一個都沒記住?”


    “不,記住三個,”杭明哲沒好氣地看他,“你,裴少俠,還有郭判。”


    春謹然哭笑不得:“我們仨那一頓刀光劍影,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不過轉念一想又不對,“靳梨雲那樣的女子,別說男人,就是女人看上一眼,也不可能沒有印象啊?”


    杭明哲搖頭:“我特意問過的,因為我想記不清長相,總該記得男女,可店小二卻說,近三天來客棧的女子,隻有月瑤一個。不過當我提到夏侯賦的外貌模樣甚至可能的打扮時,他們還是有模糊記憶的,說有那麽一位公子與我描述得頗為相似,因為出手很大方,所以印象再模糊,也比旁人深一些。”


    “所以夏侯賦是肯定脫不了幹係了,”春謹然了然,但不解的是,“你又是如何懷疑到靳梨雲的?”既無任何線索,總不能憑空去想吧。


    不料杭明哲卻道:“我沒有懷疑她。”


    春謹然愣住,靜待下文。


    杭明哲繼續道:“剛剛說過了,我最初懷疑夏侯賦,但在客棧裏並沒有問出更多線索,所以懷疑隻能是懷疑。直到月瑤即將入土為安的時候,無意中,我在她靈月劍的劍柄裏,發現了夏侯賦找人代筆寫給她的那封信。”


    春謹然恍然大悟,難怪杭明哲如此清楚信的內容,原是他親見過。


    “我將信交給父親,並講了自己的懷疑。父親勃然大怒,欲找夏侯山莊對質,但這種事誰會承認?況且還是代筆。對,就是這個代筆,讓我一方麵覺得事情定然與夏侯賦有關,但又好像沒有那麽簡單。”


    “是的,”春謹然也正想說這個,“以夏侯賦的性格,怎麽可能真的放棄錦衣玉食和杭姑娘私奔。但若隻是想騙杭姑娘出來,甚至委身於他,他又怎會在同一個客棧裏與靳梨雲毫無顧忌地私會?”


    “我和父親也是這樣講的,所以……”杭明哲眼底一沉,“我們就籌劃了一個引君入甕之計。”


    此計,自然是霧棲尋寶。


    “這件事,明俊不知道對吧?”以春謹然對友人的了解,若他知曉,斷不會在西南之行中表現得如此自然。


    杭明哲點頭:“不僅他,大哥與二姐也不知情,那時候整個杭家,隻有我與父親知曉此事。”


    後來的事情便很清楚了,他們請來了景萬川,不論基於什麽原因,可能是名,可能是利,也可能是人情,總之後者幫忙,完美起了這個局。


    “但最初,我並不是奔著殺他去的。我懷疑他不假,但他可能是凶手,也可能隻是個被利用的知情人,所以在山洞分散之前,我都隻是想從他口中探到真相,畢竟唯一能確定的是他當時也在客棧。可惜……”杭明哲說到這裏不屑地笑了下,才繼續道,“他實在不禁嚇。”


    春謹然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孤立無援中,夥伴忽然露出獠牙,以性命相挾逼問一段或許已成為夢魘,但在世人麵前仍該是□□無縫的事情。瀕臨死亡的恐懼,驚天霹靂的驚愕,別說讓他坦白真相,就是讓他把五髒六腑三魂七魄都獻出來,隻要有一絲獲救的可能,他也甘願。


    “他和我說他沒有讓人代筆過什麽私奔信,他去客棧,是赴靳梨雲的約。他也不傻,腦袋一轉就知道自己也被算計了,當下和盤托出,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靳梨雲身上,至於自己嘛,不過是一時衝動,實在是情有可原。還說本來就打定主意娶我妹的,既然要娶,先洞房還是後洞房有何區別呢?”


    春謹然不忍再往下聽。


    該說夏侯賦壞呢,還是蠢?若說他壞,他可能會從地底下跳出來辯解,風流而已,多大的罪過?所以還是蠢吧。一個蠢到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麽令人發指的男人,一個在逝者哥哥麵前侃侃而談自己真的對佳人一片癡心的男人,一個到死都不明白何謂真情,還以閱女無數自詡風流驕傲的,可悲的男人。


    聶雙自殺局中,他被誣陷為凶手,抱著夏侯正南痛哭流涕喊冤的那一刻,想必是真心的。他真覺得冤,男歡女愛你情我願,他想不通為何最後總要見血。那時候的他定然也想起了杭月瑤的,那哭裏定然也有舊事被牽連揭發的恐懼與擔憂。


    然而他有恐懼,卻無悔意。


    因為他真的沒殺過人啊。


    他不明白“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道理。真正的凶器並非那寒光冷劍,而是他強占杭月瑤時自以為的春風一度,是在夏侯山莊後院裏踹在聶雙胸口上的那一腳。


    “到死,他還覺得自己委屈,真是讓我開了眼界。所以我就讓他多委屈一會兒。那怪物是喜歡血腥味的,我就挑斷他的腳筋,引怪物來慢慢啃。等啃得腳踝見骨,我又將怪物引走,然後把他搬到僻靜處,給他留個全屍。他不謝我,還罵我,真是沒良心……”杭明哲笑起來,似乎想到對方臨死前的倒黴模樣,幾近捧腹,又似癲狂。


    春謹然有些難受。


    報仇該是暢快的,可又有幾人真暢快得了。縱然將仇者千刀萬剮,也換不回親人重生。


    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春謹然重新倒了一杯茶,遞給對方。


    茶水已涼,可斷不會涼過杭明哲此刻的心境。


    “抱歉,失態了。”杭明哲接過茶水,一飲而盡,仿佛那不是茶,而是酒。


    “總不會比你撅著屁股抱樹杈的時候更失態。”縱然西南之行是個局,可大家相處的點點滴滴都是真切的,如今憶起,雖多唏噓,仍有些愉快時光,讓人不覺莞爾。


    杭明哲也想起自己曾經的荒唐,更重要的是,很多並非裝相,他是真的不願動腦子,更喜歡隨性而至。但偶爾認真起來想一想,也覺得臊得慌:“我還真沒幹過什麽正經事。”


    “幸虧,”春謹然真心實意感慨,“否則像圍剿天然居那麽漂亮的手段多來幾次,江湖上怕是留不下什麽大門大派了。”


    杭明哲定定看著他,眼神晦暗不明,半晌,忽然輕笑:“我其實是一統江湖的料,對吧。”


    這算是對於天然居之事出自他手的間接承認,所以春謹然毫不猶豫地點頭:“天賦異稟,不世之材。”


    “靠,你比我爹還敢用詞兒。”杭明哲被誇得頭皮發麻,趕緊抖落一身雞皮疙瘩,“可惜,我又讓我失望了。”


    “此話怎講?”夏侯山莊與天然居都已被滅,失望從何而來。


    杭明哲聳聳肩:“他想讓我繼承杭家,我沒同意,他想趁熱打鐵讓杭家成為第二個夏侯山莊,讓整個江湖對杭家俯首稱臣,我勸他別做白日夢。”


    春謹然:“你爹打你了?”


    杭明哲:“那倒沒,就是怎麽狠怎麽來的罵了一頓。”


    春謹然完全同情杭老爺子。試想,人生幾十年,先是歡喜於幼兒的聰慧,後又失望於其成年的不才,結果老了老了,忽然幸福而欣慰地發現,兒子原來一直深藏不露,於是希望的火苗重新燃起,結果沒燒幾下,又重新被兒子一屁股坐滅。這一個老父親的坎坷心酸,簡直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未必是白日夢。”裴宵衣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是嘲諷還是陳述,“杭家現在江湖已無對手,寒山派玄妙派那些表麵上同你家平起平坐,實力上卻不及。應該說杭家已經是江湖龍頭了,距離一統江湖,隻差個名號,或者說,差個怕字。”


    “裴兄說得好!”杭明哲意外地讚了他一句。


    裴宵衣黑線,他不需要捧場,謝謝。


    難得發一次言還被弄尷尬了的裴少俠重新歸於沉默,杭三少卻順著那句好,解釋道:“關鍵就在這個怕字。所有江湖人都怕你,你就是霸主,你想讓誰死,誰就得死。若無這個字,就算你的勢力冠絕江湖,也隻是地位高而已,別人對你便會敬,不會怕。敬,所有門派無論大小,皆可相敬如賓相安無事,怕,卻隻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一旦時機成熟,必被群起而攻之。天然居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呃,我實話實說,還望裴兄別介意。”


    “他不會的,”春謹然連忙讓杭明哲安心,“他對天然居的感情,和你差不多。”


    杭明哲囧,瞬間反應過來這其中必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內情,若隻因為蠱毒,他該恨杭家多一些,而非天然居。


    但杭明哲沒有春謹然那顆追根究底的心,所以將話題重新轉回初始:“不管你們信不信,杭家沒有稱霸江湖的打算,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春謹然相信,或者說,他願意相信。


    “蠱毒的事情,對不住大裴兄弟了。”杭明哲忽然道。


    “果然如此。”春謹然歎口氣,“之前我一直想不通,如果蠱毒也好,藥人也罷,是杭家做的,為何到死,靳夫人都沒有喊冤,甚至臨死前的一言一行,都坐實了她蠱毒製人為禍江湖的罪行。現下想來,應該是你們‘無意中’將蠱毒的秘密泄露了給了靳夫人吧。”


    杭明哲深深看了他一眼,歎息:“果然什麽都瞞不過你。”


    “不不,瞞過了,還瞞得很慘,”春謹然坦然承認,“我隻是剛剛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杭明哲挑眉。


    裴宵衣忽然靈光乍現,不可置信道:“陸有道?”


    春謹然點頭,隨後看向杭明哲:“我想,陸有道身體裏的蠱蟲應該與靳夫人無關,而是杭家養的。目的……難道是給杭夫人治病?”


    杭明哲驚訝地瞪大眼睛。春謹然說他天賦異稟,他倒覺得春謹然才神鬼莫測!


    “沒什麽玄乎的,”春謹然啞然失笑,“那陣子杭老爺子一心為杭夫人尋醫問藥,我想不出他還能分心做其他事。而且我們在王家村遇見陸有道的時候,你不是還說三個月前曾與杭老爺子一起來村子裏找枯雪草嗎,我雖然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但杭夫人,尋藥,枯雪草,王家村,這些都在一條線上,所以在這條線上出現的陸有道,肯定也與杭夫人的病有關。”


    “那你一定也記得我那時候和你說過,最後一次見陸有道,還是四年前的武林大會。”


    “沒錯,”春謹然記得清清楚楚,所以這會兒愈發鄙視,“你的裝瘋賣傻簡直爐火純青。”


    杭明哲冤死:“那時候我真沒騙你,看他成了藥人,我也嚇傻了。是等到帶著他的屍首回杭家之後,爹才私底下告訴我。其實陸叔在武林大會之後,便一直沒再在江湖冒頭,可是私底下,一直為我爹做事,因為我爹有恩於他。在丁若水說出枯雪草之前,我爹曾尋遍古籍,有一本上寫苗疆的蠱蟲可治百病,做法就是在一人身上種蠱,然後放其血給病人飲用。我爹找來了蠱蟲,也按照書上所載精心飼養,但種蠱這種事九死一生,而且書上並未記載如何解蠱,所以我爹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該找誰來做這個倒黴之人。不想陸叔得知後,偷偷將蠱蟲種到了自己的身體裏,恰逢那時候我們要去王家村尋枯雪草,我爹不知情,便吩咐陸叔暗地裏跟著,以作護送,結果跟到王家村,陸叔蠱毒發作,不見了蹤影。後來我爹尋到了枯雪草,救我娘心切,便暫時放棄去找陸叔,返回了杭家。後來的事情,你們也清楚了。”


    春謹然不知道這其中還有如此曲折。


    陸有道以身試蠱的時候,又怎會想到那小小的蠱蟲,竟會在日後的江湖引起血雨腥風。杭匪怕也不會想到,昔日為救妻子尋覓的古方,竟成了為女報仇的利器。


    難怪老話總說,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夏侯正南和青門的事,與杭家有關嗎?”這是春謹然最後的問題,他希望沒有,若杭明哲否認,他便信。


    “夏侯正南的死是個意外,我想到夏侯賦的死會讓他大受打擊,但直接駕鶴西去,確實是我沒想到的。”杭明哲的歎息裏,帶一絲誤讓無辜的不忍,“至於青門,大裴兄弟該比我還清楚的,純屬靳夫人自己使壞。我唯一布的局隻有霧棲大澤,對天然居,蒼天可鑒,我真的隻讓父親假裝不經意地透露了蠱毒秘方,然後讓大哥假裝壞蛋去問她買了藥。”


    春謹然歪頭:“我記得你說你大哥不知情?”


    杭明哲攤手:“那是之前,後來發現需要用到大哥,就隻能全盤相告了。”


    春謹然:“你大哥沒說你才是最適合繼承家業的?”


    杭明哲:“他隻說爹爹送他的那把朽木劍,實在非他莫屬。”


    春謹然忍俊不禁,甚至可以腦補杭家大少一臉蒙圈和恍然大悟後的五味雜陳。


    不過有一件事他很費解:“你明明對夏侯正南有歉意,為何對於月瑤之死無關的靳夫人,好像沒有半點同情?”


    “如果沒有月瑤的事情,我不會動夏侯山莊,夏侯正南霸道,卻不毒辣。但即便沒有月瑤的事情,天然居也是遲早要除的。”杭明哲眯起眼睛,緩緩道,“她的野心太大,若不出手,死的就是我們。”


    她,指的自然是靳夫人。


    杭明哲不僅局布得妙,連人心都算得準。靳夫人才是那個希望全江湖都怕她的人,尤其是男人,最好統統臣服在她腳下。所以她背地裏賣毒,禍害所有能禍害的門派,所以她在“偶然”得到蠱毒秘方後,如獲至寶,以為可以操控江湖。這樣的天然居,於公於私,都要除。


    “好啦,能說的不能說的我都和你們說了,”杭明哲微微一笑,露出潔白明亮的牙齒,“敢問二位兄弟,還認我這個朋友嗎?”


    其實這個問題都不用問,若不認他這個朋友,自己會大晚上顛顛兒奔過來當麵對質?又不是吃飽了撐的!


    春謹然歎口氣,剛想回應,卻忽然聞到一陣淡淡藥香。


    不好!


    是*香!


    春謹然瞬間反應過來,可藥效比他想得還要猛烈。裴宵衣更靠近迷藥吹來的窗口,故而先一步倒下,而他在倒在大裴身上前,最後看見的是杭明哲錯愕的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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