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花樓懲戒室裏, 戈十七已被綁了三天三夜。=


    義兄弟們會輪流過來審問他,或用水刑,或用針刑,或像惡趣味的戈十一那樣, 剝光了他,用最細最韌的鞭子抽最怕疼的地方。


    這是戈十七第一次見識到戈十一的手段, 驚奇甚至大過了痛楚。


    不過這些人無一例外,全部铩羽而歸。


    戈鬆香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確實就是單純的失手,沒有發現任何其他可疑。


    暗殺華棧未果,是戈十七自開刃以來, 第一次失手。


    這是一次徹徹底底的失敗, 因為據他講連華棧的藏身處都沒探到, 中途就把人跟丟了, 於是緲蹤者真的成了一縷輕煙,散在了茫茫江湖。


    任何人都可能失手, 但不應該是戈十七, 更不可置信的是他幾乎沒帶回任何有用信息。戈鬆香不是懷疑, 而是幾乎可以確認戈十七騙了他,然而這種確認又隻是直覺,並且被戈十七多年以來的衷心表現抵抗著, 一時讓他也有些迷惑。


    車輪戰一無所獲。


    最後還是戈鬆香親自去懲戒室裏,把人帶了出來。


    礙於掌門之命,義兄弟們終究沒有下死手,修養半月, 又是一枚生龍活虎的青年。


    當然,戈十七本人似乎永遠與“鮮活”二字無緣。


    這種超出年齡的漠然老成,當刀時,戈鬆香喜歡,當弟子,未免又無趣起來。所以他更喜歡讓戈十七當刀。


    三日後,戈十七得到新的任務,目標是金縷山莊少莊主,金辰玉。


    戈十七不認識什麽金辰玉,或者說這次不管要殺的是誰,他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務以挽回戈鬆香的信任。


    他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親人,也不需要任何親人。


    除了義父。


    十日後的傍晚,戈十七出現在金縷山莊的院牆上。


    熟悉的聲音進到耳朵裏的時候,戈十七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看見那張臉。


    還是老樣子,觥籌交錯,麵帶桃花,若不是對麵的人從華棧換成了金辰璧,他差點以為自己還在白家山。


    金辰璧是金縷山莊老莊主的小兒子,沒什麽出息,但也不惹什麽事。他的院子與金辰玉的院子相鄰,於是從戈十七的位置,兩邊皆一目了然。


    上次他覺得春謹然自在逍遙,這次他的評價換成輕浮浪蕩。


    戈十七破天荒地感覺到了一陣悶。


    他想,或許春謹然還是那個春謹然,變的隻是自己。


    一同消失的還有猶豫。


    上次他因此錯過了華棧,這次斷不會放過金辰玉。


    不過那春謹然與金辰玉看起來也沒什麽交情,因為好幾次,金辰玉都因為隔壁院落的歡聲笑語而不滿皺眉。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那邊的春謹然出來上茅房,這邊的金辰玉終於就寢。


    戈十七眯了下眼睛,悄悄拿出匕首,準備潛入。


    不料有人比他還快。


    酣睡中的金辰玉根本毫無察覺,被一刀斃命。


    戈十七靜靜圍觀了全程。


    清晨,金縷山莊天翻地覆。


    春謹然這唯一的外人被指為凶手,老莊主要殺他償命。


    有那麽一刹那,戈十七甚至想跳下牆頭把人直接帶走。


    然而春少俠不用他幫。


    先是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老莊主相信這其中的疑點,後又抽絲剝繭,竟在正午時分,便揪出凶手。


    老莊主怒不可遏,當即將之拿下。


    戈十七不關心凶手死活,甚至他很感謝凶手,因為這樣一來,金辰玉不僅死了,而且死得名正言順。雇主多半還會給暗花樓付銀子,因為無論從情理還是從事實,他都不用費心去洗脫自己買丨凶殺人的嫌疑了,高興之餘,不會介意用錢堵住暗花樓的嘴。


    從發現金辰玉死的那一刻起,戈十七就可以離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趴在牆頭,看著春謹然奔波,推理,找線索。


    光天化日。


    他的一身夜行衣已經變得無比突兀。


    該走了,戈十七想。雖然不知為何,竟有點不舍。


    “喂,牆上的——”


    下麵忽然傳來春謹然的聲音。


    戈**驚,第一個念頭是逃,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好在他馬上反應過來自己此刻還蒙著麵,而折騰的一上午的金縷山莊又開始馬不停滴忙活少莊主的白事,這僻靜的一處再無旁人。


    四目相對,氣氛一時微妙。


    “你昨夜就在。”不是疑問,而是篤定,甚至帶著一絲……怨氣?


    戈十七依然沉默。


    一身黑色夜行衣外加黑布蒙麵,就算想否認,也實在說不出口。


    “金辰玉被殺,你肯定也看見了。”


    既然上麵都認了,戈十七索性默認到底。


    可春謹然接下來的話讓他再沒辦法保持沉默:“那我被冤枉的時候你為什麽不說話!”


    這控訴來得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壯得戈十七竟真有那麽一瞬間的反省,思考自己究竟有多錯。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這控訴簡直荒唐。


    為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冒身份被識破的風險,不,任誰家忽然跳出來一個夜行者都不是可疑而是來者必然不善好嗎,他倒是能指出凶手,那接下來呢,怎麽解釋才能讓自己脫身?


    滿腔莫名其妙在戈十七身體裏湧動,可歸到最後,也隻是一句——


    “我為什麽要幫你說話?”


    “我們是朋友啊。”春謹然毫不遲疑,甚至都不激動,平靜得就像在敘述一個你知我知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情。


    然而就是這種自然而然,更讓戈十七鬱結。


    好在春謹然似已經品出了他的笨嘴拙舌,索性不等回應,悉數道出:“上個月在白家山就看見你了,華棧說你是他的朋友,但性格古怪,不喜見人,我就沒與你打招呼。但不打招呼不代表沒交情。你是華棧的朋友,我也是華棧的朋友,所以我們兩個也是朋友。朋友被人冤枉,你明明可以挺身而出,卻沉默,是為不義,現在和我說這麽久的話,還不摘下蒙麵,是為無禮,你說說,我哪條冤枉你了。”


    春謹然語速太快,戈十七有些跟不上,聽完後麵忘前麵,到最後隻記住了末尾的兩條。


    暫且不談。


    卻切切實實提醒了他——


    “我既蒙著麵,你憑什麽認定我是你所謂白家山上遇見的那個人?”


    春謹然微微一笑,眼波流轉:“一隻蚊子打我眼前過,我分不出公母,但一位仁兄打我眼前過,就是包成粽子,我這雙眼睛也能把他的偽裝一層層剝開。”


    這確實是個本事,戈十七想,但似乎也沒有厲害到驚天動地。


    所以為何春謹然得意的神情就仿佛坐擁了全天下?


    這個疑問直到戈十七離開金縷山莊,中了邪似的跟同樣告辭離開的春謹然在某處不知名客棧裏對飲到下一個天亮,都沒有得到解答。


    戈十七這輩子第一次喝酒,結果到春謹然爛醉如泥,他才隻是微醺。


    春謹然撒酒瘋說你個騙子,明明千杯不醉,卻講自己不會喝。


    戈十七有冤無處辯。


    然後春謹然就伏案呼呼大睡起來。


    戈十七了無睡意,卻學對方的模樣,也把上半身趴在了桌案上。


    耳貼著胳膊,臉對著酒鬼,戈十七不困,隻在朦朧醉意裏,靜靜欣賞著那人的傻樣。


    太傻了,口水已經浸濕了袖子。


    明明說自己很有節製,從不跟朋友大醉,結果轉身,就成了一灘泥。


    可這泥白裏透紅,很好看。


    戈十七越看越著迷,鬼使神差湊過去,啄了下微啟的唇。


    後來戈十七才明白,那叫偷香。


    至於為何別人偷來的都是芳香四溢,他偷來的卻是酒氣熏天,按照華棧的說法,那是老天爺降下的懲罰。


    誰讓他偷刨了別人家的地。


    戈十七不喜歡華棧,每次對方開口,他就想一飛刀過去。


    可華棧的劍更快。


    於是他隻能在循環往複的鬱悶中更勤奮地練功,盼望有朝一日揚眉吐氣。


    ——當然,這些都是多年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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