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碧空如洗,豔陽高掛,暖意融融。


    一艘船舷布滿密密麻麻火炮的巨型戰列艦揚起風帆,一股股噴著黑煙,蕩起層層波濤駛在最前,其後,跟著四艘火輪船,高懸黃色麒麟旗。純黃色羽紗旗幟,鑲嵌仰首闊步的火麒麟,麒麟意態悠閑,好似閑庭漫步,卻隱隱有一股君臨天下之勢。


    第一艘火輪船永波號船頭,葉昭迎風而立,凝視著隨風飄揚的海軍軍旗,旗幟獵獵作響,葉昭油然升起一股豪情,終有一日,這麒麟旗將會睥睨五洲四海,令萬國回避。


    腳步輕響,香風襲來,不用回頭也知是錦二奶奶,此去越南,有十幾名商人隨行,僅有兩位女子,一位錦二奶奶,另一位則是她的貼身婢女。


    “公爺,賤妾不知何以為謝。”錦二奶奶華服美髻,體態輕柔,風情動人。此刻立於葉昭身側,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感激,雖知惡人斷不會因為自己請求而決軍國大事,可驅兵越南,又帶自己同行,那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


    錦二奶奶從小性子就高傲,自從遇到葉昭卻是嚐盡了四處碰壁的苦頭,可偏偏這惡人又多方維護與她,對葉昭,她心底深處隱隱有絲懼怕,可她又知道,這個惡人有著怎樣難以想象的權勢,輕輕一句話可將人送上天堂,也可扔下地獄。對於權力本就癡迷的她來說,這又無異於火中的飛蛾,明明知道危險,卻不知不覺想靠攏過去,一探究竟。


    此刻,錦二奶奶對葉昭的感激卻是發自真心。


    葉昭淡然道:“等尋到容公子再謝我不遲。”


    錦二奶奶輕頷粉腮,轉頭向南方看去。


    幾十步外的船舷旁,阮伯齋本想去同國公爺說幾句話,但見女眷在側,自不好過去了。聽聞這位貴夫人乃是粵商,因為是此次出海唯一一位女子才會將船房置於國公爺船房之旁,以策安全,可誰又知道其中隱情?看這位貴夫人,和國公爺可是熟絡得緊呢。


    阮伯齋實在沒想到廣東水師竟然配備火炮巨艦,剛剛見到時可著實嚇了一跳,炮艦看起來應是紅毛鬼所造,莫非是國公爺俘獲而來,怨不得,在珠江之畔,再見不到英法諸夷耀武揚威的船艦。


    葉昭此時所想又是另一樁事,前幾日振武、鎮江、振和三營在南安城附近擊破萬餘匪民,收複南安府,自己的勢力實則已經滲入江西南境,在旁人看來自己對太平軍咄咄逼人,似乎配合朝廷南北夾擊,實際上呢?自己不過打的經濟牌,隻有控製了南安府,江西甚至福建的茶商絲商才會舍遠求近,慢慢將廣州重新視為第一茶埠。何況若一直不給太平軍製造壓力,想也會引人非議。


    若傾力北伐,自己可沒這個打算,不說沒什麽好處,遇到石達開等太平軍的悍將精銳,那仗可就沒這麽輕鬆了,天京內亂未起,太平軍精銳之戰力可不能小覷,這同三營火器兵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肅清南安府萬餘匪民完全是兩回事。


    出海前,接到了振武營管帶神保的書信,粵兵進入江西,與曾國荃的吉字營接觸,曾國荃欲赴廣州給公爺磕頭請示方略。


    若不是自己越南之行迫在眉睫,還真想見一見這位曾文正的親弟弟,湘軍中的第一猛將。


    不過早有耳聞,曾國荃手下多為亡命之徒,每破一城,都給其部下三天燒殺**的狂歡日,這種最原始刺激兵勇鬥誌的方法雖有效,可終究培養不出一支堂堂正正之師,統兵思想尚停留在原始階段,雖不得已而為之,卻與今之世界大勢背道而馳,何況此為內戰,燒殺**之民,終為中國之民,戰功再顯,卻得不到人心,難成大器。


    是以李小村提到吉字營時,葉昭淡淡的評了句:“烏合之眾!”令李小村錯愕良久。


    曾國荃也好,曾國藩也好,論權勢地位,比之自己差了數個等量級,就算請求自己遣兵配合其作戰的資曆也無,曾國荃想來拜見自己,自是想聽自己提點,江西戰場該如何攻略,再一個又何嚐不是存了功名之心?現在自己的折子,可比什麽王公大臣的都好使。


    若自己就想一直做大清權貴,實則對他們全不需在意,他等人爬得再高,在自己麵前也不值一提。而自己存有旁的心思,對這曾字頭人馬卻自然要花一番心思觀察度量。


    “大帥!正東方有漂民!”一名水兵遠遠單膝跪倒,大聲稟告,打斷了葉昭的思緒。


    葉昭伸手,幾步外的親衛忙將千裏鏡遞上。


    從望遠鏡中看去,轉了一圈,果然,大概幾海裏遠,漂浮著黑乎乎的物事,仔細看,乃是一塊木板,好似是船舷之類的殘骸,上麵趴著一人,動也不動,不知道是生是死。


    “救人。”葉昭淡淡的吩咐。


    “救人!”一聲聲傳令下去,火輪船桅杆觀測台上,旗兵立時打起信號,最前麵的定海號緩緩拉出弧線,帶頭向東方駛去。


    到得那漂民幾百米遠,眾船降風帆,永波號上的水手吊下小艇,快速劃了過去,很快就將木板上漂民拽上了小艇。


    等漂民被扶上永波號甲板,已經悠悠醒轉,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文士,長長的辮子,是中國人。他臉色蒼白,站立的力氣都無,但聽說救了自己的乃是廣州將軍、輔國公,掙紮著拜伏於地:“公爺,小人王吉,謝公爺救命之恩!”說著連連磕頭。


    葉昭擺擺手,問道:“你怎會落水?可還有同伴?”


    王吉立時悲從中來,磕頭滿懷悲愴道:“公爺,小的同伴都被海賊害了性命,小人趁海賊不備這才逃出來?公爺,海賊島上尚有幾名女眷,請公爺垂憐,救她們一救啊!”


    “甚麽海賊島?”王吉說得不清不楚的,葉昭不由得蹙了蹙眉。


    這時阮伯齋也湊到了近前,小心翼翼插嘴道:“公爺,這一帶的海賊應該是那麻風大王其部。”


    葉昭沉著臉:“甚麽麻風大王?”就算這亂世,想到孤苦無助的婦女落在海盜手裏的悲慘命運,心裏就覺得壓抑的很。


    王吉磕頭稟道:“公爺,小的乃是廉州商販,因與幾個夥伴常年在安南下龍一帶行商,這次就攜帶了小的們家眷同往,誰知道,誰知道,昨日遇到海盜……,天啊,我,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何用?”卻是漸漸想起了這兩天的悲慘遭遇,頓足捶胸,尋死覓活。


    阮伯齋則在葉昭身邊凝聲道:“公爺,麻風大王乃是這帶海域悍匪,我官兵數次圍剿不得,其人凶悍無比,以人心為奇珍,聽說最喜歡剮了血淋淋的人心來吃,他嘯聚海島,手下多為亡命之徒,曾經襲海港,殺我一總兵官,這一帶海疆沿岸三十裏,提起麻風大王,小兒夜不敢啼。”


    葉昭轉向還在捶胸頓足的王吉,蹙眉道:“哭有何用!還記得那海盜島如何去麽?”


    王吉眼神呆滯,緩緩搖頭。


    十幾步外,一名彪悍的小夥子看著水流,伸手探了探風向,皺眉思索了一番,走上兩步,打千道:“公爺,卑職有話說。”


    他是永波號水兵總頭目裴天慶,珠江上疍戶出身,疍戶曆朝曆代乃是賤民一種,世代水上為生,到雍正時廢除賤民之籍,這才允許這些疍戶上岸居住。


    裴天慶精通水性,作戰勇猛,乃是護旗前鋒營哨總,而原護旗前鋒營右翼編為水師,他則為一船水手之總頭目。永波號等幾艘火輪船實則主要裝載兵員為陸戰用,裴天慶也就是永波號海軍陸戰隊長官,手下兩百餘名陸戰水兵。


    葉昭識得他,點頭道:“天慶!你說。”


    葉昭喜歡直呼這些兵卒名字,反而透著親切,就好像他們的父母一般。


    公爺叫得出自己名字,裴天慶心裏激動莫名,垂頭道:“是,是,小的觀風向自昨晚沒有變化,又看水流,既然王大哥早上逃生,一路隨水流而來,那海盜島應該在正東方!”


    葉昭略一沉吟,擺手,道:“轉向正東!”


    很快,幾艘船艦緩緩轉向,裴天慶站在大帥十幾步遠,即興奮又擔心,大帥采納自己所見,自是心中喜悅,可萬一自己判斷錯了,又如何是好?


    ……


    “這兒,這兒我記得!”王吉突然大聲喊,指著海中凸起的幾塊礁石,“右,右邊走,快,快到了!”


    葉昭舉起千裏鏡,望向王吉所說的“右方”,隱隱約約,果然可以見到海麵上黑乎乎漂浮著幾座島嶼。


    “島上有人!”頓飯時間後,桅杆觀測台上哨兵大聲的喊。


    看來,是找到正主兒了!


    葉昭舉著千裏鏡望,但卻真是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隻能看到島邊林立的礁石,卻是看不到觀測台上哨兵所說的人煙。


    阮伯齋站在葉昭身邊,卻滿是興奮,麻風大王這幫海盜這次怕討不了好,隻是不能令公爺太過輕心,這幫海盜可最擅長白刃奪船,可莫被他近了身。


    “公爺,我知道這幫海盜習性,該如何進攻如何圍捕下官或可參詳一二。”阮伯齋滿心期待,卻是想見識一下這位傳奇色彩極濃的少年統帥的軍事會議軍事部署。


    葉昭卻灑然一笑:“伯齋過慮了!”側頭,淡淡道:“誰去砍了這個麻風的腦袋?”


    “末將願往!”裴天慶出列單膝跪倒。


    葉昭一揮手:“去吧,注意被虜女子安全!”


    “喳!”裴天慶大聲領命。


    看著裴天慶隻帶了二三十人劃著幾條小船慢慢駛向海島,而定海號帶頭調轉方向,幾艘船艦向西南緩緩駛離。阮伯齋驚疑不定。


    葉昭卻深知,既麻風大王等肆孽此海域已久,身為海盜,那定然會有西洋千裏鏡這等物事,就算倍數不如自己水軍精良,但海天通途,難保不被其發現,長時間逗留在其附近亦或擺出進攻陣勢,這窩海盜若作鳥獸散,卻是極為棘手。


    出其不意的給其致命一擊,才為上策。


    阮伯齋終於忍不住了,小心道:“公爺,這,這……”卻不知道如何措詞,在他看來,公爺的命令實在莫名其妙,送士兵去送死,艦隊又駛離的遠遠的,真不知道是何用意,簡直匪夷所思。


    葉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卻不說話。


    好一會兒後,葉昭終於做了個手勢,桅杆崗台上旗語送出,又是定海號在前,破開波濤,向東駛去。


    隱隱的,東方好似有槍聲響起。


    定海號鼓足風帆,噴起一股股黑煙,脫離大隊而去。


    葉昭微笑對阮伯齋道:“定海號此去乃是肅清想脫逃之海匪。”


    阮伯齋苦笑,心說難道登島官兵是疑兵之計?就在這時,觀測台上哨兵大聲喊:“賊首已誅!”


    葉昭哈哈一笑,伸手從親衛那兒接過千裏鏡,笑道:“伯齋,如何?”


    阮伯齋目瞪口呆,怔怔接過葉昭遞來的千裏鏡,向海島上望去,此時距離海島越來越近,卻見島上敞胸肥褲的海盜四散奔逃,不時身上迸出血洞,軟軟栽倒。另一側,十幾名中國刺刀兵逼著跪了一圈足足近百人的黑壓壓人頭,那些麵目猙獰的海盜此時就好像待宰的綿羊,一動也不敢動。


    阮伯齋歎著氣,道:“中華果然風流人物輩出,古有關公溫酒斬華雄,今有景公彈指取敵酋。”心下,實在拜服不已。


    歎息未落,卻聽身邊景公冷冷道:“一個不留!”


    阮伯齋心裏就一哆嗦,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心窩,而千裏鏡內,血腥一片,那些刺刀兵一個個捅翻跪地投降的海盜,終於,有海盜跳起逃走,卻馬上被人追上如同稻草人般被刺倒在地。


    “轟轟”,巨炮轟鳴,小島岸邊停泊的十幾海盜船附近激起大片的浪花,一艘小帆船船舷被炸得粉碎,剛剛跑上船的海盜慘叫連連,濺起無數血點。


    火輪船越靠越近,船舷旁密集的排槍發射,逃向海岸邊的海盜們一個個栽倒。


    一場血腥的屠殺。


    而當裴天慶回了永波號,稟道:“被賊劫掠民女不堪其辱,或被折磨而死,或自盡而亡,僅一人生還”時,島上還在四散奔逃的殘餘海盜之命運可想而知。


    葉昭臉沉似水,隻是默默注視著這場殘酷的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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