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的市民們根本不知道這一晚上發生了什麽,對於他們來說,晨曦散盡,不過是新一天的開始。


    黎庶昌一整夜都忐忑難安,臨晨時分,滯留在拙政園東園的黎庶昌被皇帝傳召。


    海棠春塢是一座獨立小院,書卷式磚額,院內海棠兩株,庭院鋪地則用青紅白三色鵝卵石鑲嵌而成海棠花紋,與海棠花相映成趣,現今這個小院被辟為葉昭的書齋。


    葉昭同樣一夜未眠,傍晚時拿到了刺客侍女的簡單供詞,現今刺客已經交給國土安全局徹查。


    南京督軍白老亨,總管江浙地區兵馬,自葉昭來到蘇州,便隨伺左右,昨晚更是守護在葉昭身邊,寸步不敢輕離。


    這位苗族勇士,與雷衝、葉圖瓦等等新銳帥官一起,出任著各個重要軍區的司令官,也是大皇帝對軍權無與倫比掌控力的體現。


    實則現今軍校教育,忠君尚武的精神排在第一位,新一代的年青軍官往往更為狂熱,隻怕和日冇本國明治維新時拚命宣傳的武士刀忠君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嫌。


    有時候也不由得不令葉昭心中惻然,軍中的軍國主義傾向令人嗅到了一絲危險,更不知道自己身死燈滅之後,國家會不會變成更加專製獨裁的封建帝國。


    但至少在現今,對於軍權的絕對掌控可以使得葉昭強行推動各種變革。


    刺殺一事,葉昭已經準備低調處理,昨晚,他駁回了白老亨全城戒嚴的提議。


    黎庶昌作為禦書房出身的地方大員,與白老亨私交還算不錯,進了書房,見白老亨對自己使了眼色,就知道大皇帝沒有責怪自己,心下稍安,但先是有人告禦狀,接著,就是驚天動地的一場刺殺案,一省之長,黎庶昌實在難辭其咎,垂手站在龍書案前,黎庶昌滿臉惶,色,說道:“聖上,臣愧對皇恩,請聖上治臣之罪。”


    葉昭沒說話,將刺客的口供拿起,白老亨忙走上幾步接過,又轉交給黎庶昌。


    刺客被送入了醫院洗胃,性命無礙,不過她或許以為自己死期已至,是以大罵葉昭乃是殘暴昏君,稱自己乃是為千千萬萬枉死的公平黨眾和百姓而死,隻恨未能殺掉這個無道昏君。


    她的語氣,與公平黨宣傳詆毀葉昭的小冊子極為相似,在公平黨的小冊子裏,便指責葉昭謀位篡權、荒**不經,更指責皇族斂財,葉昭更是大商人、大財閥的利益代表,破產農民、被殘酷剝削的勞工,實則都是被葉昭所害,葉昭和大商人、大財閥、封建官僚等等,已經成為社會的蛀蟲,將工業大發展創造的財富肆無忌憚的掠奪。


    帝囯雖說經濟平穩發展,但從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向工業化轉型,不可避免的會產生各種矛盾,也不可避免的產生新的赤貧階層,產生對社會嚴重不滿的階層,包括認為分配不公的中產階級,這類階層也最容易被革冇命所xi引。


    其實葉昭一直認為,逐步解決民眾需求或許很困難,但建立一個健康的政治製度是最難的,而沒有後者,任何所謂改善民生的承諾都是空中樓閣。


    看到這份供詞或者說大逆不道的宣言,葉昭幾乎可以肯定刺客是公平黨眾,而公平黨也算極有耐心了,他們應該查探到皇室與泰和行的關係,或許是泰和行雇傭女傭時他們便派出了刺客,也可能是後來通過種種渠道將這名侍女拉入了他們的陣營,具體細節,卻是要安全部門來審訊查實了。


    黎庶昌看完供詞,也馬上道:“是公平匪黨。”


    葉昭微微頜首,又對門側侍衛示意,而不多時,腳步聲響,有侍衛領著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走了進來。


    年輕人穿著馬褂青袍,麵目間酷似剛安,正是剛安的小兒子德榮。


    德榮今年二十二歲,雖然父親被以叛囯罪處決,但他和母親兄弟都未受到牽連,大皇帝更感念昔曰情誼,賞了些銀錢。盡管如此,一家人自要低調隱居,搬來了蘇州生活。


    剛安一族為黨佳氏,來到蘇州後改姓為焦,開了家曰用雜貨鋪,倒也衣食無憂。


    德榮妻子身體不好,常年臥病在床,遂納了一房妾室,姓王,生得倒是美貌,讀過兩年私學,生性好動,不安於室。


    前幾個月,王氏前去蘇州百貨公司購物,與袁甲三之孫袁世傑避追,當時天降水袋,袁世傑為王氏擋過一劫,兩人由此相識,很快就幽會起來。


    後來事情敗露,王氏更在家中大吵大嚷,最後索性搬出去與袁世傑同居,德榮年少氣盛,上門理論,累得老母親追出去勸阻,被袁家下人推搡辱罵,回家不幾曰便過世。


    德榮隨即遞狀子進了蘇州府法院,狀告王氏與袁世傑通奸,以及袁家家è奴毆打辱罵致老母親死王命案


    其實德榮大哥,便勸他咽下這口氣,免得為全族招災,畢竟一家是叛臣之後,一家則是官宦之家,但德榮性子倔強,決意要打這場官司。


    不過狀子遞進法院後如石沉大海,更有不三不四的人去他家恐嚇令他息事寧人,麵此時恰逢皇帝巡視江蘇駐蹕蘇州拙政園,德榮心一橫,便告起了禦狀。


    告禦狀憑借的是一腔激憤,此時被侍衛引領拜見皇帝,德榮心下不知道什麽滋味,大皇帝是他殺父仇人,但父親背叛在先,皇帝對其一家更可說皇恩浩蕩,他實在很難清楚心下到底是怎樣一種感情。


    慢慢跪下磕頭,“罪臣德榮給萬歲爺磕頭,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著口鼻神似剛安的這個年輕人,那一瞬,葉昭有些怔訟,忽然間,想起了很多往事,烽火連天的往事。


    若是現今,自己還殺不殺剛安?葉昭隨即知道,為正法紀,剛安是定然要被嚴厲懲罰的,隻是,當年跟隨自己起兵的老人,真的是越來越少了。


    輕輕歎口氣,“起來吧,你,都長這般大了。”德榮小時候,葉昭抱過他。


    “你母親,過世了?”葉昭問這話時眼前閃現出一個秀麗婦女的身影,在笑孜孜陪自己聊天。


    “是,多謝聖上掛懷!”德榮用力磕頭,哽咽著,眼淚流了出來。


    葉昭久久沒有出聲,好半天後,道:“你就去吧,你的狀子,朕會轉交江蘇省司。”


    德榮不敢多說,用力磕頭,慢慢起身,倒退向外走。


    “三子……”葉昭突然叫住他,看著怔住的德榮,緩聲道:“有時間,給我寫信。”


    德榮輕輕頜首,眼裏噙著淚水,倒退而出。


    白老亨和黎庶昌都沒有吱聲,皇帝念舊情,他們都知道。


    葉昭又拿起了桌上的狀子,帝國法律設有通奸罪,“妻妾通奸者處三個月以上兩年以下徒刑,奸夫同罪。夫於家裏容宿姘婦處一百至二千元罰金。受害之夫或妻告訴乃論。”


    該條款從一定程度上自然還是夫權社會的產物,男人通奸,隻處以罰款,不過如果與有夫之婦通奸,便要與女犯同罪坐牢,至於妾,自然是告發男人通奸的權利都無。


    這個案子中,袁世傑和王氏犯有通奸罪確認無疑,但焦氏的死如何界定便存在爭議。


    袁世傑和德榮天差地別的家世也不可避免成為法官們要考慮的因素,這些,葉昭想也想得到。


    “這案子就交給江蘇法院辦。”說著話,葉昭放下了狀子,心裏多少有些沉重,現今實則還是人治社會,從德榮的案子便可以清清楚楚的了解這一點。


    打江山易,但將有著幾千年王朝傳統的國家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社會,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苑齋啊,你說說,要怎麽著,才能人人克己奉公呢?”葉昭深深歎口氣,竟然有些意興闌珊。


    黎庶昌第一次見到皇帝露出疲態,不知道怎麽的,心下一酸,是啊,從禦書房出來的官員,人人都覺得皇帝是聖人,推動議院製度實則就是變相的削弱皇權,自己削弱自己的權力,這種大智慧大魄力天下誰能做到?


    其實黎庶昌甚至覺得,以大皇帝之高瞻遠矚、聖人之能,皇室之血脈,就算今後萬萬世君王統治,又有何不可?


    這是這位激進變革派臣子的真冇實感受,隻能說,大皇帝的文治武功,實在令“黎庶昌們”不得不發自真心的擁戴。


    “皇上,臣若能為皇上稍解憂愁,便是死也甘心情願!”黎庶昌心情激蕩,實在不知道如何表述。


    白老亨也歎口氣道:“皇上,奴才是一個粗人,可惜皇上憂心的事,不是奴才拚命掉腦袋能為皇上解憂的!”


    葉昭看著他倆,微微頜首,說道:“你們都下去吧,一宿沒睡,也該歇歇了。”


    就在這時,侍衛匆匆而入,卻是送來了蘇帥內務局和國務***的呈文,卻是那女刺客已經招供,現今安全部隊已經出動,搜拿公平黨徒,據刺客言道,大皇帝來蘇州後,來蘇州的公平黨人也為之激增,顯然公平黨認為這是刺殺帝國皇帝的一次良機。


    葉昭搖搖頭,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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