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倒黴催的天氣。


    京郊的八裏橋博物館中,關卓凡坐在窗邊,看著天邊翻卷的烏雲,歎了口氣。眼見就是一場暴雨,今天的生意是不用指望了。


    作為一名曆史係的級研究生,他趁著暑假,聯係了這家隻有兩個工作人員的博物館,給遊客做義務講解員——事實上,那兩位大媽恨不能把整個博物館都扔給他。旁邊的一間屋子,櫃台裏擺滿了屬於他的各種廉價紀念品,講解之餘,便向遊客做些推銷。


    一百多年前,發生在這裏的八裏橋之戰,是中**隊與英法聯軍之間,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大規模野戰,雖然敗北,但仍有些軍迷和曆史迷願意到這裏來,做一番緬懷和追思。客人雖不多,好處是沒有競爭者,而若是遇到外國遊客,更能憑著自己熟練的英文,多賺幾個。


    但真正吸引他到這裏的原因,卻是館中的一件展品。


    那是玻璃罩中的一把騎兵戰刀,雖然做過防鏽的處理,但刀上原有的斑斑鏽跡卻無從修複。這把刀和旁邊陳列的一截旗杆,據說都是那場大戰遺留下來的,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文物。關卓凡真正感興趣的,是刀身近鍔處所刻的幾個字:“關三卓凡。”


    不消說,這位犧牲在戰場上的騎士,與他同名,在家裏行三,因此刀上才會刻有這幾個字。有了這一層巧合,他曾無數次把自己幻想成刀的主人,在八裏橋的烽煙之中縱馬拚殺,甚至幻想自己變成那位指揮戰役的蒙古鐵帽子王,名動八表的僧格林沁,如何進退趨止,如何誘敵深入,如何將英法聯軍一鼓蕩盡。


    然而現實還是現實,他還是那個除了一份口才,便一無所有的窮學生。他既沒在書中找到“顏如玉”,也沒在書中找到“黃金屋”。


    “但凡有條出路,誰願意幹這個。”他環顧這個破落的小博物館,自嘲的一笑。


    屋外已經是暴雨如注,白茫茫的雨簾仿佛將博物館與外麵分隔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接一個的滾雷在頭頂炸響,威勢非常。關卓凡一時心血**,打開玻璃罩子,伸手握住了冰冷的鋼製刀柄,再一次沉浸到英雄的幻想當中去。偏偏就在這時,一道枝形的閃電忽然透窗而入,再穿過玻璃罩子,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刀身。


    他隻覺得眼前一陣雪亮,跟著便是一黑,身體仿佛陷入了一個漩渦,無盡地墜落下去。在暈過去之前,他隱約記得自己心中最後的念頭。


    再也不裝逼了。


    *


    雷聲還在響著,耳邊是人群嘈雜的喧嘩聲,還有鞭炮的劈劈啪啪聲。眼前是晃動的人影,仿佛是劣質鏡頭的攝影機,拍出模糊而虛幻的影像。關卓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隻覺得頭暈腦脹,兩臂和身體動彈不得,拚命努力了半晌,才把渙散的瞳仁聚焦起來。


    博物館不見了。


    剛才的暴雨,就好像根本沒有下過,頭頂是一片蔚藍的豔陽天。對麵遠處的灌木叢前,影影憧憧的,是大批穿著深藍色軍服的人,中間的空地之上有硝煙彌漫,倒斃著不少人和馬匹。低頭再看自己,原來是跪在地上,身上橫捆著四五道繩索,手臂彎在身後,能感覺出來也是被緊緊綁著。自己的前麵還跪著兩排人,每排四個,身側也跪著人,都是麵朝前方。


    不妙的是,每個跪著的人,腦後都有一條粗大的辮子。而更為不妙的是,每個跪著的人,身後都站著一條大漢,手裏提著雪亮的鋼刀。


    天上沒有打雷,也沒有人在放鞭炮,那劈劈啪啪的響聲和滾滾的雷聲,是槍聲和炮聲。


    關卓凡一個激靈,心中泛起了一個恐怖的念頭。他盡力擰轉頭,向兩側望去,果然見自己的左側,陣立著大批執刀握矛的戰士,右側是大批執韁帶馬,靜候指令的騎兵。許多人身上已經掛了彩,而他們所穿的服飾,關卓凡是在是太熟悉了,絕不可能看錯。


    那是清朝兵勇的號服。


    “穿越了?”他腦子一片混亂,那道閃電,那把戰刀,那些辮子,那些清軍的服裝,似乎都在向他證實著這一點。而右側遠處那道赫然聳立的三孔石橋,已經清晰地告訴了他,現在是身在何方。


    八裏橋。


    度過了穿越後最初的混沌狀態,他漸漸恢複了思考的能力——剛才自己握住了那把刀,然後一道閃電,把自己送回了……八裏橋之戰?


    也就是說,現在是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爭,英法聯軍攻陷大沽口,登陸北犯,一路勢如破竹,八裏橋已是扼守通往京師廣渠門的最後一道關隘了。英法軍一共八千人,穿深藍色軍服的是法軍,穿紅色軍服的是英軍,裝備前膛燧發槍,能發射榴霰彈的野戰炮……


    而在英軍和法軍的結合部,那一片黑雲一般,身披烏甲的騎士,是那支凶殘的“普羅比”錫克騎兵團麽?那些正在一個個步兵空心方陣側翼遊弋的騎士,是英國人那支著名的“女王”近衛龍騎兵麽?


    好吧,好吧,趕快想一想,如果我指揮清軍,我應該……我應該……


    想不起來了,他居然想不起來了。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那些無比牛逼的製敵之策,到了槍炮齊鳴,子彈橫飛的真實戰場上,就好像忽然變成了陽光下的雪人,消融得無影無蹤。何況,還有一個最現實,最迫切的問題擺在他的麵前。


    我被綁起來跪在地上,為什麽?


    “卓木克勒,費莫,薩克達,剛林!”不等他的腦子轉過來,旁邊一個軍官已經大聲咆哮道,“臨敵返逃,按軍律當斬!”


    “斬!”身後一個洪亮的聲音斷然下令。


    站在第一排犯人身後的四名刀手,毫不猶豫地揮刀就砍,噌噌噌噌,四顆頭顱被腔子中的血激得跳了起來,然後咕嚕嚕地向前滾了足有丈許遠,才停了下來。


    我操你大爺!關卓英隻覺得頭皮一炸,哭死的心都有了——千穿萬穿,誰聽說過穿越後立馬被砍頭這種破事?


    “馬登,白加,伊勒根,布勒默齊!臨敵返逃,按軍律當斬!”


    “斬!”


    又是一陣刀光閃過,跪在第二排的四名軍犯,向前仆倒在地,無頭的屍首,就在他的眼前抽搐著。


    “但凡有條出路,誰願意幹這個。”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剛才在博物館中說的一句話。老天爺啊老天爺,我是說過這句話,可是……綁起來殺頭,這尼瑪也能算是一條出路麽?


    “關卓凡,阿爾哈圖,蔡爾佳,圖們!臨敵返逃,按軍律當斬!”


    果然是“關卓凡”,果然是穿越到了這個同名同姓的本家身上!接著便是恍然大悟,自己這個本家,不是犧牲在戰場上,而是幹犯軍律,被自己人殺了頭的。想到自己還曾無數次地幻想成為那把刀的主人,他的身子簌簌地發起抖來,一口冤氣充塞胸膛,無處發泄,忽然撕心裂肺地仰天大叫起來。


    “我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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